听我来段评书《冰与火之歌》

李纯 · 09/16

来源:界面新闻

口述|武启深

采访、整理| 李纯

 

 

我是王派快板的第二代传人。武启深是师父给我起的艺名。 

 

王凤山是我师爷,我师父叫张金铭。我那会儿打竹板,想有一副好板,从网上搜他做的竹板特别好,想买他的一副竹板,就这么认识的。王派快板是个濒临灭绝的曲艺,张金铭的艺术不错,得了真传,我冲他的本事。师徒如父子,我们相处得特别好。

 

曲艺行自古以来有传统,必须要拜师,家传都不行,不拜师这辈子你永远不是个专业演员。说得严重一点,在旧社会,你没拜师父,就不要往台上站了,观众能让你下来。

 

2010年,拜完师后,我没想干这个。我师父劝我,你干吧,现在市场还不错,他说以我的亲身体会,你能挣点钱,最重要的是,我把我这点东西全给你了,为的是不带到棺材里去,你不上台,就给我烂肚子里了。冲他这句话,我说我演吧。

 

快板属于唱类的艺术,所谓说学逗唱,有板有眼,合辙押韵,我的师爷王凤山把数来宝带进了茶馆,久而久之再有了高派快板和李派快板。王派快板在天津,北京的王派传人比较少。现在我不怎么唱快板,一是没有听快板的氛围,二是快板唱起来很累。说书还是我最主要的形式。  

 

 

说书艺人有优越感。这种优越感不是盲目的,过去唱戏唱得再牛,叫生意人;曲艺的杂耍的,叫玩意儿;唯独说书的,叫先生。过去的老先生认为我是在高台教化,观众坐着我也坐着,我在台上,坐得比你高。不像相声,你坐着,我得站着。这是其一。

 

其二,传统相声就那几十个,把它们都学会了,你演三个月行吗?不行,而且得有俩人。说书先生就我自己,我一个人往那一待我就赚钱,而且一部书可以干好几年。

 

自古以来,评书艺人就没有团队,我在外边说评书,和几个说书的抓到一块,共同谈一个场地。一周我有四场评书,周五护国寺宾馆有一场评书,周六晚上还是护国寺宾馆一场评书,接着我要赶到,东直门的大逗书馆,那里有一场,周日在亦庄还有一场。  

 

评书有传统书和新书。传统的书目叫道活,是老人口传心授给你念的书。《三国演义》、《隋唐演义》,两军排兵布阵,叫长枪袍带,《聊斋》、《八仙传》、《平妖记》等叫神怪,《包公案》之类的叫公案。评书有个说法,人多大书多大。十几岁的孩子说不了书,四大喜四大悲你没经历过,你懂什么?也不是不能说,说点热闹的,武松狮子楼斗杀西门庆,说不了人情事理。

 

新编评书的题材就太多了。2014年,我开始说书,我评新书比较多。行内知道我,提起武启深有这么一位,靠我的两部原创评书《蛐蛐四爷》和《九指神偷》。《蛐蛐四爷》是民国天津题材,有小说也有话剧;《九指神偷》是说一个长着九个指头的小偷,有点像燕子李三,是个飞贼,梁上君子,但他劫富济贫。

 

这两部书不说一炮打响,反正让人认可了我。

 

说书落实到语言上,叫门子。一个小时里边得有包袱,不然观众会累。在现场,你看今天那边坐在犄角有一堆人,没从头听我这书,我这都三条人命出完了,他们不知道怎么回事。你不能让人家往那一呆,一会就拿出手机来划拉。老先生有句话:说书的一松嘴,听书的就抬腿。他就走了,不听了。评书得把人拴住。怎么把他摁在那?每次栓扣的时候,必须拴瓷实,下回你还得听。中间得批评论讲,评书不评怎么行?就像咱们看体育比赛,你知道昨天的比赛3:0,为什么还要看,你倒要看看怎么就3:0了。人家要的不是结果。说书就有点儿这个意思。  

 

现在那么多免费的有声书,为什么我们更值钱?我们看体育比赛还挑体育评论员,你必须有与众不同的东西。说到某一处,你得结合人情事理分析,掰开揉碎,把情节说得特别清楚,让人听出滋味。

 

好多曲艺演员说,观众是衣食父母,他们只是那么说——现在的小学有第二课堂,曲艺兴趣班,一节课三五百,好多曲艺演员指着这个活。我不教课,我不是保姆,我不哄孩子。真正体现这句话的,我觉得是我。  

 

 

今年我37岁。过了34岁,我的记忆力开始衰退,也许是因为我同时开了三部书,推出了一系列新编评书,包括日本的推理探案和《冰与火之歌》。

 

在传统书和新编评书打响名气之后,我并不满足。一开始,我试图说中国海盗史。我想从郑芝龙开始,到郑成功,到郑一,到张保仔。我在喜马拉雅上面讲了一百多回,说到郑成功出生,已经从日本接回泉州,但是搁浅了。本来我不了解海盗是怎么回事,但我说一说,不敢说全都门儿清,会有个大概。有人说郑成功是日本人,我不觉得意外,他老妈就是日本人。这个书开起来比较痛苦,因为张保仔这一段没有历史。

 

张保仔是咱们清代港澳一带的大海盗,西班牙、葡萄牙、荷兰人经过大屿山一带最怕张保仔。当时澳门归葡萄牙管,我到澳门看见大炮的方位冲里面摆,我说,不应该冲大清摆吗?当地人说,当时最可怕的是张保仔,并不是清政府。我开始对张保仔追根溯源。史料太难找了。如果我是曲艺团的专职评书演员,你给我发着工资,我可以去查历史。我现在说评书,家里等米下锅的。

 

后来我自己说的书就更多了。我选书主要考虑市场,这边评《三国演义》,那边评《冰与火之歌》,你听哪个?我为了这个选。别一说评书老是三国列国东西汉,水浒聊斋济公传,谁听啊。不努力创作新书的,肯定不指着这个吃饭。

 

《冰与火之歌》我已经说了快三年,美剧的第一季我还没说完。全世界不缺乏《冰与火之歌》的骨灰级粉丝,乔治.马丁创造了这么宏大的世界,跨越一万两千多年,四块大陆,五大海洋,那么多皇宫贵族,他们有各自的谱系,每个地区有不同的文化信仰。人物特别多,特别乱。

 

为什么不好说?他妈妈是这个贵族,他爸爸是那个贵族,他们联姻在一起,本来他是继承人,但是他爸爸还有私生子,私生子在另一个家族做了多年的养子,那个家族的势力在支持他,那个家族领主又和某个家族有联姻。有点像十八路诸侯讨董卓,挟天子令诸侯,我们十八路诸侯就完了,《冰与火之歌》不行,还有内斗。弄得我由衷地焦虑。

 

电影和文学都不符合评书的规律,评书得有人物的主线。小说可以这么写,第一章,人物A,A怀着忐忑的心情看着窗外,列车缓缓启动,北京两个大字远去了,他拿出手机看了看,微信依然没有新消息,他的心事像北京一样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第二章,人物B,B推开了办公室的门.......说书能这么说吗?A正坐着火车,放下A不说,有一个B推开门,什么呀这是。电影也可以这么拍,平行剪辑,切镜头,评书不行。

 

评书是有机的。咱们再说回来推理探案小说,西方乃至日本的推理探案,不到最后一刻不告诉你真凶是谁。中国的不是的,上来就告诉你谁杀的人,他们两个勾搭成奸,把他杀了。但悬念在哪,你知道谁杀的,剧中人不知道,官不知道,大老爷一升堂,把那人屈打成招了。挺不过,老爷我冤。你冤从何来,难道还敢百般抵赖?他家的亲戚一道一道向上告,傻逼官别干了,有人接了这案子,谁啊?包大人。包大人这才来,派王朝马汉去查,最后把真凶抓来。悬疑在剧中人,这是传统的中国悬疑。观众知道我要杀他,但剧中人不知道,观众揪的是这个心。但国外不是,得打碎重来,我得让推理有理有据,渐入佳境,每个细节我要记住,不能有差错,不然将来合不上。

 

但最重要的是,先帮助观众建立艺术观。我在评书中运用了镜头语言,那是观众熟悉的。我不想再说,兵层层甲层层,层层盔甲是面面盾牌,远远望去,兵似兵山,将似将海,刀枪如麦穗剑,剑戟似麻林,只见大道旗......还一嘴这种词,现在的年轻人没法有代入感。

 

过去我们说马,踢至背高八尺,头至尾长丈二,丈二大伙现在没概念;头上长角,腹下生麟——你得解释,好马头骨凸着,像长了角,腹下生灵,好马它的毛到了肚子开始圈圈,这种马特别好,日行千里,夜走八百……这样的词我觉得老了。我就改,我说这匹马好,马头额平马之王,又正又方,双眼就像是好丞相,又神又亮,两耳像劈开的竹管子,又尖又刚,皮毛像太阳下的缎子,又闪又光,肚子仿佛是城池,又宽又张,四条腿乃是王的命令,又快又长,这匹马放在那,不乱吃不乱动,骑上去不狂奔不乱跑,但是在战场上,千里万里风驰电掣,飞起来显得你的刀都比别人快……大伙儿有概念了。

 

我跳出来了吗?没有,还是评书的口风,内容要换,形式不变。

武启深在护国寺书馆演出

 

 

都说我经历丰富。学曲艺之前,我是老罗英语培训的一名教师。再往前,我干过八年乐队。再往前,我学过表演,演过戏…… 

 

我是张家口人,14岁来北京。我念书念不下,走哪都被勒令退学。恰逢一次偶然的机会,我爸的发小在中国儿艺,老公在国家话剧院,说,不然让他干我们这行,他喜欢吗?我还真喜欢。她看我形象不错,把我介绍给张仁里老师。

 

张仁里老师是中央戏剧学院的教授,我跟着他学了四五年。去年张仁里老师去世了。学了表演,一辈子都改不掉的毛病就是观察生活,观察人物,不知不觉想要模仿。为了模仿,还得分析他的内心,他为什么这么干,他这毛病哪来的,观其外知其内……学表演让我终身受益。

 

我见北京人艺那帮老戏骨,一帮大佬拄着拐杖,叼着烟斗。当时我留着长发,带着纹身,但在这帮老头面前,我才知道什么叫叛逆,什么叫艺术。

 

1999年,我开始玩乐队。我干过主唱、吉他、贝斯,固定的原创乐队呆过三个,玩重金属和流行摇滚。

 

那会儿,我一个月和爸妈要300块,一盘肉炒饼三块五,一份蛋炒饭三块,所以养成了习惯,早点玩命吃,吃撑了。有的时候我觉得,我身体不好是因为需要营养的时候没喝牛奶。我和我徒弟说,你们根本没有过苦日子的经验。我当初是等着餐厅快关门才去吃饭,那个点儿给的多。我和周围人打招呼,哪条牛仔裤不喜欢给我,牛仔裤没新没旧,能省点买衣服的钱。我拿钱买唱片,买琴和设备。生活怎么办,最后就唱到地铁站去了。

 

那段时间,我不能和父母见面,见面就吵。30岁那年,我和父母进行了一次顺畅的交流。我说,我对你们是有埋怨的,你们太迂腐,考清华北大,砸锅卖铁卖房地供,除此之外就是扯蛋。你们让我做的事,因为我不喜欢做,所以自然做不好,这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你们却说我不对,你们讲理吗?我不听你们的,并不是证明我不爱你们,我还是爱你们,服从和爱不一样。

 

2007年,爷爷奶奶住院,我给他们陪床,陪了九个月,什么都没干。无事可做的时候,罗永浩找到我,老罗说你有没有兴趣教书,我说我教什么,他说教英语,我说不会英语,他说没关系,我认为你具备成为一名优秀教师的所有条件,除了英语。在那之前,我和老罗就吃过三次饭,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

 

我就从零开始学英语,整整学了九个月。学到半年,我已经是助教了,负责VIP学员,陪他们练口语。教零基础的学生,我有优势,我是自学,他们遇到的困惑是刚刚我遇到过的,我很清楚怎么把英语搞定。我在公司挺狂的,课程卖得最贵的时候,招12个人,一个人进来就39800。

 

我不会语法,靠语感,做英语试题把四个选项放进去,挨个读一遍。我总对学生说,英语作为人类的语言使用了这么多年,从生到死,喜怒忧思悲恐惊,所有的表达都有,你不要生造,用你造吗?我说,语法书不要买了。什么叫完成式,什么叫过去式,语法书怎么解释?啥时候用完成时,这件事发虽然发生在过去,但是对现在或者将来产生的某种影响。写这句话的人就王八蛋,过去的事情哪个有影响哪个没影响,这不哲学问题吗?

 

有个专门讲语法的老师说,武爷是唯一一个用他自己的方式把这些讲得特别透的人。也因为我善于换位思考,能搞定学生好多典型的问题。这背后的方法,无论是演戏,还是曲艺、说书……都是通的。

武启深小学五年级时,在家中
武启深18岁时,在大连武启深18岁时,在大连

 

 

2010年,我开始说相声,2012年,我们成立了大逗书馆,这个团缺优秀的相声演员,用我们的话说,缺硬场,这场不错,我们说,够硬了。我说相声的效果挺好,属于硬场。

 

我的相声偏传统,基本在评述,讲事,它不怎么火爆。什么相声是最火爆的?我得化个妆,手绢包头上,叫闹活,闹活是保效果。过去园子里总演的”双学日“,两个人化妆,涂个口红,戴假胡子,袖子挽上去比武,特别保效果。

 

北京的相声观众都是找乐来的,不听情节,不听故事,不听人物,他听乐,听包袱。不管是不是相声,哪怕二人转,网络笑话,日本动漫,只要给他逗乐了就行。过去天津的老观众,他是真的在听相声——我当年听多少位大师都说过,我今天要听听你说得怎么样。我觉得和现在的生活节奏快有关,铺平垫稳,三番四抖,他不给你机会。但我是一个传统相声的卫道士。

 

我说相声特吃亏,第一,我的形象不好。我太正了,把我放在表演的领域,甭管是影视还是话剧,我的形象挺好,唱歌形象我也不错,唯独说相声不好;陈佩斯就好,上台他是个喜剧的脸。第二,我的声音没有辨识度。刘宝瑞特别有辨识度,张嘴就知道是他。

 

两样我都不占,所以我上台不能那样,会招人讨厌。而且我认为我有正确的相声观,搞笑有两种,一种叫滑稽,一种叫幽默。老娘们掉水沟你乐,这叫滑稽。真正的幽默是智慧,是文化,是修养。逗观众不是大人逗小孩,说相声不是耍贫嘴,马三立先生说,说相声不等于出洋相。

 

我常说的基本都是传统相声。好多传统的现在说不了,比如《哭当票》,现在哪有当票;《白事会》,这个段子夸人家怎么有钱,爸爸的葬礼如何气派,棺材有多牛,比较牵强;《拴娃娃》,讲的是妈妈为了求得一子上哪儿拜佛烧香……现在还能登台的相声段子,传统作品不是很多;我也在创作新段子,但不是特别高产,因为我的重心偏重于评书。

 

评书可以持续地赚钱,持续供给我的生活,我不光能用它养自己,还能用它养家。我的现场评书,每回说一个小时,票价30元,再把实况录音和录像留下,录像我在网上卖,录音我和喜马拉雅合作,再卖。

 

从业的过程中,尽管有焦虑和压力,起码是健康和快乐的。这个行业也有各种各样的怪现象,反求诸己,我有我的原则我的底线,就可以了。

2018年大逗书馆封箱演出
2018年,大逗书馆6周年演出
2019年8月,武启深在三三剧场演出相声剧

  

 

现在,我的生活很有规律。周一让自己放松一下,在家弹琴,没人打扰能弹一天。周二开始焦虑,压力与日俱增,周二到周四我在家备书,周五说一场书,周六说两场书,周日说一场书,周日晚上,我这顿酒喝得挺多,宣泄一下情绪。这样循环往复。

 

除了相声和说书这两项,音乐我也不会放弃,哪怕是自娱自乐。茶余饭后,有的人打高尔夫,有的人钓鱼,我玩玩音乐。我经常爱用的一首诗,面对着绿树青山,消遣我烦心倦目,左手琴一张,右手酒一壶,自斟自饮自歌自舞。大环境不好,不能为生怎么办?爱它就行了。

 

影视剧那个圈我是不想插。我喜欢表演艺术,但不一定要从事这个行当,这个不矛盾。这个行业有好多行业以外的事,挺累的,偏离了本真。影视剧我没什么遗憾,能耐我已经学到了身上,贼偷不走,火烧不化。

 

我想我说的书尽量不要有错,金无足赤,瓜无滚圆,人无完人,我只是个艺人,我不是历史学家,免不了有错。但你说出去的话,人家可当真的听了,你说不好,真是贻笑大方。

 

有件事让我挺欣慰的。有一次,一个买家听我的书,说武老师这书真好,有没有原著?我告诉他书名,他说,这书我看过两遍,我怎么没听出来你说的是这个?我特别欣慰,觉得自己的改编成功了。

 

最欣慰是,回过头看自己走过的路,有弯路,有原地踏步,但我全都留下了脚印。

2016年,武启深在上海
2019年5月,武启深在朋友的婚礼上写祝词

 

 —— 完—— 

 

题图为武启深在护国寺书馆演出。本文所有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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