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兹女儿回忆父亲:争论并不是暴力,而是充满爱意

范妮亚与父亲奥兹合著的文学随笔集《犹太人与词语》中文版即将出版,这本书见证了二人之间的诸多争论。

阿摩司·奥兹和长女范妮亚

记者 | 潘文捷

编辑 | 黄月

2018年末,著有《我的米海尔》《爱与黑暗的故事》等作品的以色列作家阿摩司·奥兹去世,他是一位享誉国际的希伯来语作家,多年位于诺贝尔文学奖赔率榜前列。奥兹笔下的故事多发生于古城耶路撒冷,着重描绘犹太民族的历史体验和犹太人对于欧洲那种“失望的爱”。奥兹生前曾于2007年和2016年两度访华,并向译林出版社推荐了他与长女、历史学家、以色列海法大学教授范妮亚·奥兹-扎尔茨贝格尔(Fania Oz-Salzberger)合著的文学随笔集《犹太人与词语》。在去世前一个月,奥兹还在关心着这本书的翻译进展,并说起范妮亚访问中国之事。

“此书出版时,我将再来中国,或许和范妮亚一起。”昔日的承诺如今已经成为了永远的遗憾。本月10日,范妮亚来到了比较,在中国社科院外文所做了一场题为《人来来往往,唯书不朽——纪念阿摩司·奥兹》的讲座。她谈起了父亲,也谈到了和父亲合著的这本书。她说,在犹太文化中,怀疑和争论是重要的主题,《犹太人与词语》一书也见证了自己和父亲的诸多交流和争论,“他写小说,我研究历史;他是男人,我是女人;他岁数大,我比较年轻。”但是在范妮亚看来,争论并不意味着暴力,而是总是带着爱意的。

阿摩司·奥兹

“灾难发生时,犹太人左胳膊夹一孩子,右胳膊夹一本书”

《犹太人与词语》即将在华出版,这部作品是奥兹父女之间的文学对话——身为小说家的阿摩司·奥兹和身为历史学者的女儿范妮亚在书中讲述了犹太人的文本传承。

范妮亚称,父亲奥兹是说现代希伯来语的第二代人,也是“希伯来语现代文学的开创者”。在历史上,希伯来语曾经沉睡了两千多年,直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俄国犹太人埃泽尔·本-耶胡达开始收集希伯来语词条、创造新的希伯来语词汇,编纂大词典,复兴希伯来语。他的事业得到了很多犹太人的理解和支持。以色列建国后,来自世界各地的犹太人也纷纷开始学习希伯来语并使用到日常生活中去,让希伯来语从沉睡当中醒来。

在这一背景下,范妮亚说,从她3岁起,父亲就开始与她讨论现代希伯来语的由来,并告诉她要爱故事,爱用语言做游戏。他们当时讨论的问题就包括,犹太人人数少并且很长时期都处于流散之中,没有自己的国家,没有自己的军队,一辈辈人究竟如何保留自己的语言、观念和文化?“这件事情很神秘,甚至是一个神迹。”到范妮亚50岁的时候,她和父亲一起写了《犹太人与词语》一书,他们认为,保存这一切的是一个小小的容器,叫做书籍。

“当灾难发生的时候,犹太人胳膊下面夹两样东西赶紧跑,左胳膊夹一孩子,右胳膊夹一本书。我们还会确保孩子3岁的时候要读书。”在范妮亚看来,一个民族要存活三千年,有两件伟大的事不可或缺:一个是书籍,另外一个是孩子。“在公元前1000年时,我们就已经用希伯来语写下了书籍,这些书籍一代一代相传。现在,我们还可以看到公元前800年的书。”不仅如此,现在一个小孩子都可以阅读它们。她提到犹太人非常重视教育,在公元前1000年,古代的希伯来人就规定,男孩从3岁开始就要到老师那里学习;男孩回到家里,把书放在桌子上,聪明的女孩子也跟着学会了读书写字。范妮亚看到,在中世纪的很多记载中,犹太女孩子识字率比其它民族高,就是因为她们桌子上会有书。奥兹和她都不相信慈爱的上帝伸开臂膀在历史中抚慰犹太民族,他们相信,在三千年当中犹太民族“自己救自己”,通过书籍和孩子让民族存活了下来。

奥兹父女合影
摄影师:Loulou d'Aki

“争论并不是暴力,不是毁灭性的,而是带着爱意的”

一个孩子在犹太人家庭中成长,身上会有很多的文化负载和历史重担。但在范妮亚看来,读书并不意味着被动接受知识,阅读者应该带着新奇的目光。在犹太家庭当中,争论也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2007年访华期间,奥兹曾在北京大学做了一场演讲。他在演讲中谈到,中国文化是和谐的文化,这种文化一直在强调人与人的关系、人与机构的关系、人与传统的关系中的和谐;但以色列的文化却不是关于和谐,而是关于怀疑和争论。

身为大学教授的范妮亚也认为,好学生会和老师争论,提出老师回答不上来的问题,提出更好的见解;孩子也同父母争论,“这样的争论也是我们爱他们的一种方式。”《犹太人与词语》这本书就见证了范妮亚和父亲奥兹的诸多争论。父女二人合写这本书,二人年龄、性别与职业都有所不同,他们在文本中展开对话和争论,对语言、历史和文学进行分析。

他们的争论涉及阅读、性别等议题的方方面面。比如,奥兹认为电脑和网络让现在的孩子不再读书了,不读书人就会变傻,会永远保持幼儿状态(infantile),而且他喜欢阅读的是“印在中国发明的纸张上的”书籍。可研究过书籍历史的范妮亚认为,不论是古代的卷轴还是现在的电子书,只不过是形式的差别而已。

范妮亚还和父亲就女性话题展开了讨论。在奥兹生活的年代,不论是政治家、哲学家还是著名的大学教授,全部都是男人。范妮亚则向他讲了希伯来圣经当中摩西的故事:摩西出生的时候,法老下令让接生婆杀掉一切希伯来男婴,他的母亲和姐姐把他装进篮子里推到河流当中,埃及公主救了他。这个故事中有两个接生婆、两个家人、一位公主,全部都是女人。“摩西的爸爸哪里去了?干活还得靠女人。”范妮亚据此向父亲指出,历史上有非常多了不起的女性,只不过她们没有自己的声音。因此在女性的问题上,范妮亚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了父亲的老师。她告诉现场听众,在有些话题上,我们懂得的比父母、比祖父母多得多,因此“所有人都能够成为父母的老师”。

这样的争论不仅可以发生在学生和老师之间、子女和长辈之间,甚至可以扩展到整个时间范畴当中。《犹太人与词语》一书也讨论了时间的概念。人们普遍认为,时间像一支箭,从历史射向未来;但本书作者认为,时间也可以像圆桌一样,从古老的年代一直到现在,甚至到未来的时代,所有人都可以聚在一起交流和探讨,交换智慧的言辞。

奥兹著作颇丰,但他认为这本同女儿一起写的《犹太人与词语》是他写得最开心的一本书。范妮亚看到,虽然她与父亲之间有争论,但争论一直以来都是犹太文化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争论并不是暴力,不是毁灭性的,而是带着爱意的。”

《犹太人与词语》(暂定书封)
[以色列]阿摩司·奥兹 范妮亚·奥兹-扎尔茨贝格尔 著  钟志清 译
译林出版社 出版时间待定

“过去是伟大的,但我们不能沉迷于过去”

阿摩司·奥兹从小生活在战争当中,还曾经参与过以色列的对外作战,这些经历使得他终其一生都在反思巴以冲突,转变为一个和平主义者,他是第一批拥护以巴两国共存的公共人物之一,生前曾多次抨击以色列的狂热右翼民族主义和以色列政府的极端政策。

2016年,奥兹在接受《卫报》采访时称:“我爱以色列,但我不太喜欢它。”他解释说:“我爱以色列,是因为这个国家的每一个阶梯都写满了回忆、故事和相互冲突的想法。”但同时,“以色列的政治、占领、对巴勒斯坦人的压迫以及对公民权利底线的不断破坏”又令他愤恨。

范妮亚在活动现场也分享了父亲在巴以冲突问题上的观点。她说,很多人的生活就像是在开车,只是车的前窗什么都看不到,只能从后视镜看后面的车来了没有——我们走向未来,可是能够看到和知道的只有过去。

“过去是伟大的,但我们不能沉迷于过去。”范妮亚说,在父亲看来,巴勒斯坦人应该意识到,他们再也回不去以前的巴勒斯坦;未来的巴勒斯坦将是一个现代化的国家,他们以前的村庄、长着橄榄树的田地再也回不来了。另一方面,以色列也应该认识到,圣经之中的“应许之地”永远无法得回,大卫王、所罗门王的荣耀永远不可能重现,以色列人必须和巴勒斯坦人一起分享土地。

在阿摩司·奥兹生前的最后一次演讲中,他说:“时间之中失去的,不要在空间中寻找。”在女儿范妮亚眼中,这也是父亲教导给她的重要一课:《圣经》之中记载了过去,但两个国家必须面向未来。

来源: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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