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写】上海新收犯监狱服刑者:不要带女儿来看我

那天在警察来公司带走他之前,女儿曾给他开微信视频通话,他对女儿说:“爸爸在忙,晚一点给你回。”这个视频通话,却迟迟没有回复。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记者:刘素楠

王海洋剥了一根香蕉递给妻子李晓,和她聊起了家事。在一众家属中,李晓让人一眼难忘。她把眉毛画得细长,眉色棕黑,微卷的长发挽成简单的马尾,耳朵上戴着一长串幸运草形状的饰品。西服套装让小个子的她显得精干,衣服上大面积的红花绿叶尤显喜庆。在他们身后,一块蓝色背景板占了一整面墙,上面写着“亲情规劝助新生”几个大字,落款是上海市新收犯监狱。

坐落在上海青浦野马浜地界的新收犯监狱成立于1997年,承担着上海全市成年男性罪犯的集中收押、教育集训和分流遣送任务,这也是全国首家以新收入监教育为主业的功能性监狱。5月22日,新收犯监狱举办以“因法之名 捍卫公证”为主题的“开放日”活动。亲情规劝是其中一个组成部分,9名服刑人员和9名亲属代表在大墙内的活动室里相见,互诉思念。

王海洋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和妻子互诉衷肠,他们相对而坐,中间没有玻璃阻挡。2018年,他因经济犯罪被法院判处有期徒刑数年。2019年1月,王海洋进入新收犯监狱。

他的入狱打破了家庭的平静。

上海市新收犯监狱举行亲情规劝活动。上海市新收犯监狱供图

王海洋出生于农村,有两个姐姐,爷爷和父亲是村里的致富带头人,颇有威望。“我4岁的时候,家里就是万元户了,在村里第一个盖瓦房。”他回忆。上世纪九十年代,王海洋考上了大学,算是“光耀门楣”。在大学里,他想要的东西,父亲都愿意买。全系学生中,他第一个买电脑、相机。他还入了党,成为学生会主席,毕业时是优秀毕业生、优秀党员。

毕业后工作、创业,王海洋此前的人生顺风顺水,事业越做越大。妻子李晓回忆,他拼命赚钱,陪家人的时间越来越少,离家也越来越远。“回家跟出差一样,一两个月才回来一次,回来最多时间从来不超过3天,有时候第一天晚上回来,第二天就走了。他每次嫌我太唠叨,回来大多数也是吵架收场,但他对身边的朋友却比亲人还要好。”

李晓感觉丈夫的状态不太对劲,曾屡次劝说,得到的回应却是:“你什么都不懂,别问这么多。”

“很自以为是,认为赚了点钱就很了不起。”5月22日,王海洋接受界面新闻记者采访时如此评论以前的自己,“我还认为家人怎么这么不理解我,赚钱很辛苦啊。”

李晓怀孕时妊娠反应很大,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生下女儿后,她面临丧偶式婚姻的困境。她希望丈夫多回家看看,不要缺席孩子的童年。“那时候我一度抑郁到生无可恋想一死了之,但想到刚出生的孩子和年老的父母就没有勇气。后来我自己慢慢想通,慢慢看开,但夫妻的感情越来越淡了。”李晓说。

王海洋赚钱的胆子越来越大,为没有直销牌照的产品做代理销售,最终因此获刑入狱。父亲像是变了一个人,整日沉默不语,身体日渐消瘦。母亲身体不好,全家人瞒着她,只说王海洋被公司派往国外了。姐姐也因此得了中度抑郁症。

上海市新收犯监狱供图

在当天的忏悔教育活动上,李晓站在演讲台上声泪俱下。“当我知道他出事以后,我好恨他啊,我的这辈子都被他毁了,这个家也被他毁了!”

台下,王海洋情绪激动,肩膀因为哭泣而颤抖,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声音。李晓继续说:“如果没有发生这个官司,说不定我们婚姻早就保不住了。在这一年多时间,他在里面彻底反思,深深悔悟。每次见面,他都痛哭流涕,跟我说对不起,对不起孩子,对不起家庭,对不起身边很多人,他现在终于明白家庭对他的重要性,只是这个代价太过沉重,将以他的自由和前途以及家人的幸福作为代价。”

慢慢地,李晓也平复了心情。她当着监狱服刑者和干警等人的面表示,决定再相信他一次,给他最后一次机会。“维持一个原生家庭不容易,我不想女儿没有爸爸,我想要给她一个完整的家,一份完整的爱。我还是决定把我下半辈子的幸福交到你手里,所以你在监狱里好好改造你的错误思想,不要再让我们失望了。”

她看着台下失声痛哭的王海洋说:“我和女儿期待你早日归来,从头到脚真正的脱胎换骨,真正做一个有孝心的儿子、有责任感的丈夫和有爱心的父亲。”

上海市新收犯监狱举办忏悔教育活动。上海市新收犯监狱供图

李晓走下演讲台后,王海洋上来回应。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远比实际年龄年轻。眼里充满了泪水,他不得不先抽了两张纸巾拭泪,再整理一下情绪,“我对不起你,老婆。”他向妻子鞠了一躬。一句话又牵动了李晓的愁肠,她双手拿着纸巾挡住眼睛,脸上的肌肉在痛哭中抽搐。

王海洋被带到公安局的第二天,正是妻子第一时间赶去看他,不离不弃。他也一度特别想跟妻子离婚,但失去自由之后,真心反而更容易看清。他告诉妻子,如果不能做夫妻,“出去以后我把你当最亲的人”。

在看守所待了13个月后,王海洋进入新收犯监狱,他发现自己离社会更近了一步。“在看守所的时候,官司还在走程序,很煎熬,不知道结果是什么。进入新收犯监狱后,终于可以一个人睡一张床了,吃饭、睡觉、劳动、做操,方方面面恢复正常。主管警官对我们像对待孩子一样,比较为我们考虑,会提醒我们不要违纪、犯错,否则会扣分,扣分的话对减刑假释有影响。”

5月22日这一天,监狱组织了服刑者家属参观监管区域,了解服刑者在进入监狱时如何体检、分流,如何吃饭、睡觉,如何学习、劳动。在炊场,服刑人员一周食谱公布在墙上。据新收犯监狱炊场工作人员介绍,服刑人员伙食有明确的食物量标准,监狱确保服刑人员吃饱吃暖、吃得安全卫生。而且,针对一些少数民族服刑人员,监狱还专门开设了清真灶。

上海市新收犯监狱向社会公开服刑人员的炊场。上海市新收犯监狱供图

“监狱现有五大改造,以政治改造为统领,推进监管改造、教育改造、文化改造、劳动改造。我觉得国家这么做,未来有希望,也让我们有希望。监区给我们看《大国工匠》等教育视频,我们对国家的强大感到非常震撼。”王海洋脱口而出“五大改造”的内容。

他很快适应了监狱生活,还制定了自己的改造规划。“除了周日,周一到周六我们都有政治改造学习,看教育视频。每天晚上7点的新闻联播是必看的。我们什么重要的事情都要放下来,就看新闻,这能让服刑人员了解外面的情况。”

他原本想在监狱合作的上海开放大学普晟分校学习,结果被告知学校只针对没有大学学历的服刑人员开课。王海洋了解到监狱里还有一些技能培训,他想学习茶艺、汽车维修和汽车美容,不管以后是否从事这些行业,他觉得多学点知识总是好的。他还想把大学英语再捡起来,这段时间也在跟同宿舍的服刑人员学习日语。

 “刑期比较长,我希望好好改造,好好配合监区和主管警官,早点出去陪家人。”王海洋说。

上海市新收犯监狱举办五月歌会,对服刑者进行文化改造。上海市新收犯监狱供图

马上就是六一儿童节,女儿的生日也快到了。界面新闻记者问他:“你有什么话想对女儿说吗?”

王海洋突然双眉紧紧皱起,面部扭曲,他不禁恸哭,用手掌遮住了脸。

那天在警察来公司带走他之前,女儿曾给他开微信视频通话,他对女儿说:“爸爸在忙,晚一点给你回。”这个视频通话,却迟迟没有回复。“快一年时间了,虽然她小,她可能也会想,爸爸怎么还没回视频。”王海洋感到心酸。

这次亲情规劝活动,他本可以见到孩子,但他让妻子不要带她来。“我非常想她,一直想见她,但我不想在她脑海里留下这个罪犯的形象。”

他至今未能取得父亲的原谅。那个视荣誉为生命的人,想不开为什么自己的儿子会入狱为囚。“一下从受人尊敬、信任的人,变成了服刑人员的家属,落差太大,我爸一直想不开。”王海洋说。他曾写信给堂哥,希望堂哥劝劝父亲,“没有什么比亲人更重要,放下吧。”

人到中年被投进监狱,他最怕双亲等不到自己出狱。刚刚过去的母亲节,王海洋想假装在国外,给母亲打个电话。但他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更害怕母亲像姐姐一样无法接受事实而深陷抑郁。他只能在心里默默说出,“妈妈,祝您母亲节快乐!”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来源: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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