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在深圳卖碟

张莹莹 · 09/11

来源:界面新闻

口述| 排 骨

采访| 张莹莹

 

1

 

十几岁,许多个下午我在录像厅度过。逃学,进城,吃个炒粉,进录像厅躲着,周星驰,李连杰,成龙,赵文卓,他们的电影我看了一万遍,翻来覆去就那些。有时改了个名字,以为是新片,结果又是《警察故事》,还是看得津津有味。那会儿这些片子是主导,到下午四五点钟,就插播个三级片给你看,也没人管。录像厅也没办法,不放这个就没客人了。看录像、打台球、打游戏,就这几件事。那时候社会给我们的东西就这些,没有更高的东西给我们接触了。

初中毕业,我们村有的人出去打工,这个厂跳那个厂,拿两三百的也有,四五百的也有。家里人说,学门手艺吧,不风吹日晒不雨淋,也好讨老婆。年轻人都去拜师学艺,有做木工的,有做瓦匠的,有做摩托车修理的,我学了裁缝。学了一年,学会了,到订做的门店里打工,一个月三百块,包吃住。后来觉得没什么意思,回家干点农活,还是没意思,又出来了。有个朋友的姐夫在深圳开实体店卖衣服,叫我去当销售,一个月六百块,包吃包住,我就去了。

店在华强北后面的市场里,市场主要卖衣服,外贸尾货,穿插着一些稀奇古怪的,锅碗瓢盆,CD,家具,旧货。卖了大半年,我认识两个卖碟的,一个天津的一个贵州的,玩在一起,“排骨”这个名字就是他们叫出来的,那时候我很瘦,九十多斤。他们想帮我,说,排骨你拿点钱,带你去进货。

2003年,我回家拿了5000块,跟他们进了3000多的货,去大的批发商那里挑片,他们懂,有的片一看就是垃圾,不要,有的一看就可以拿。我在市场外租了个一米来宽的档口,一张碟7块钱拿,10块钱卖。

刚开始卖碟我也是拿大片、港片,通俗易懂又搞笑的,拿回来自己也看。后来好多人问,有没有《西西里的美丽传说》?说那导演还拍过一部叫《天堂电影院》。问得多了,我去进货,自己也看了,是挺好看。以前我看外国片就是《空中监狱》这种的,原来内敛一点的也挺好。

在那儿摆了一年多,不让摆了,我就找到楼上去,租个小民房,就几平米,靠墙摆一圈架子,上面放着纸箱,碟一张张挨着卖。靠留电话,帮人找碟,慢慢人多了。再后来,我成了深圳卖碟的名角。

《警察故事》海报

 

《西西里的美丽传说》电影海报

 

 

2

 

我想得很清楚,搬到楼上,就不能卖楼下路边随随便便就能买到的“快片”,随便都能买的东西为什么要找到你小房间里?你要躲到不起眼的地方,必须卖不起眼的,卖非主流的。所以我卖文艺片。别人找不到,他必须要来我这里买。

文艺片在国外可能也不一定有钱挣,但还是会发行,就有源头了。当时广东是全世界做碟最厉害的,能出国买片子的都是大厂商,他们买来原版,回来刻录,一个星期能出几百个品种,量就不知道了。碟还可以重复使用,一张碟可以今年出,明年不出,后年又出,或者再去香港卖。

开始我去批发商那里进货,后来是厂商发单子,几张纸上列几千个品种,都是电影名,《指环王》第一部、第二部、第三部,《金刚》第一部、第二部。没有导演,没有演员,他们也不懂,商业片文艺片都杂在一起。我就划圈,这个要十张,那个要二十张。就凭名字,你得知道是什么。比如说单子上有部电影叫《早春》,我一看,小津安二郎的,没出过,市面上缺,那就多要几张,可以满足很多消费者。不懂的人,只知道“早春”两个字,不知道这是谁的电影,就没有那么多好的资源。

其实我也根本不懂,初中毕业。好歹认识几个字,像小津就是好多人提,知道了。再买很多电影手册,去学就不难,又不是造宇宙飞船。有书,你用心去看,记好就行了。

那时候我真是哪个国家哪个导演基本都知道,每一年电影节,哪些片子去参展、哪部片子得了奖我都知道。就是关注几个电影节,戛纳,威尼斯,柏林,谁金熊谁银熊谁最佳导演,他以前拍了什么片子,再去找,再看看他是不是又获得了哪一届的什么奖。

看着杂,其实好分。好一点的都出在欧洲,德国、法国、意大利、西班牙这些国家各有几个文艺片导演,他们的片子也都是有量的,10部、15部,产量不会很高,像我们卖小津安二郎的套装,就那十来部。然后是好莱坞,中国没有几部,东南亚这些小国家,越南陈英雄的《青木瓜之味》,伊朗阿巴斯的《樱桃的滋味》、《小鞋子》,也就这些;偶尔跳出一些新导演,东西又不多。别的没得奖、又不是大导演的,片子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也进不来。就这么简单。

《早春》电影海报

 

《樱桃的滋味》电影海报

 

3

 

很多电影手册上介绍,一个片子讲了什么故事,用了什么拍摄手法,某个地方导演为什么要这样拍,我就记住了。我对各个导演、片子如数家珍,其实大部分都没看过。文艺片大部分都很闷,一个镜头几分钟,叫长镜头是不是?看不了。

也会溜一下,哪怕是快进,大概瞄一下,都说它好,为什么好,知道一下。比如说有些长镜头一搞搞十分钟,那也去看看怎么个十分钟。比如有部电影,现在忘记了,好像是《第七封印》吧,他们说这个片子特别闷,我看了一下,真的是很闷,但是这部电影很出名、很牛,很多买的人事先听过,但是没找到,我这里有,他就会买了。它不是我们的菜,但是是某一些人的菜。还有一些人,他看不懂也要买,他得有,搞艺术的,你连谁谁的电影都不知道,那……我有一个这样的客人,买了好多盘,一聊,他说,都没看过。

就算不是我的菜,我知道东西好。像那些得奖的电影,还是有一些能震撼到你的,可能他们也偶尔拍一些不太好的,还是有人喜欢,像小津的东西我们就会进,肯定能卖。就算没看过我也知道,一个片子为什么好,要不就是拍摄手法好,要不就是剧本好,有些是音乐好,每个导演都有每个导演的风格,绝对的。

比如说《楢山节考》,我印象很深这个名字,有个人说,这个片子他20年都没有找到,在我这里找到了。他很开心,要留我电话,说你连这个片都有。这个片子卖主流片的人是不会进的,摆在街边,没有几个人知道。那个片子我没看,听他们说,讲的是日本的一个村子有个风俗,老年人到了七十或者八十,没死的情况下也不能活了,就背到山里一个庙里去死。你说那人还很精神怎么办,也让他到山里死?这个故事特别好,有的人不知道,我就推荐给他,那你为什么推荐?我说《楢山节考》讲是这么一个故事,他们一听,大部分都会买,买回去一看确实不错。

我还推荐别人看《肖申克的救赎》,大部分人都觉得好,也有人觉得不好,太闷,两个多小时就讲两个傻逼在那里出来进去。我说你一定要看完,快看完的时候你就知道他们在海边,摩根弗里曼,人已经到这个年纪了他还是有追求,不是坐吃等死。这是很震撼的。

像《肖申克的救赎》,还有《阿甘正传》,因为买的人多,我们也会去看,一看确实感觉不错,多多少少初中毕业也能欣赏一点东西。前两天我又看了一遍,那天晚上很困,我还是又看了一遍,最起码这么长的电影还是看完了。觉得他这么闷,为什么那么好,我想我能不能再看深一点的东西出来,也没看出来,但是感觉,我也理解那个主角,蒂姆·罗宾斯演的,他有信念,我觉得要是想学个什么就学这一点,坚持去做,总有一天可能会成功的。

我能理解的就是故事,可能更专业的人会理解它的剪辑、拍摄手法或者是镜头的表达这些东西,我没有那么深。我也看了很多外国的东西,还是主流一点的。我喜欢看昆汀的东西,有艺术的东西,又有我们能看得懂的,比如那个,有个黑人的……不是《无耻混蛋》,《无耻混蛋》我也看了……杰米·福克斯演的,一个很厉害的枪手,我还推荐很多人看的,哦!《被解救的姜戈》!这个片子我就喜欢看,故事情节很简单,原来就是很苦的人,到后来成为一个很厉害的人。

《第七封印》电影海报

 

《无耻混蛋》电影海报

 

《楢山节考》电影海报

 

《肖申克的救赎》电影海报

 

4

 

来我这儿买碟的都是文艺一点、小资一点的,只有这些人会来买这些片,普通老百姓还是看普通片。人还是分很多种类,有文化的人,穿着、谈吐不一样,像我后来接触的,连《肖申克的救赎》都不知道的人,没有。我随便一抓一把都是好电影,《海上钢琴师》、《天堂电影院》,推荐给他,他就会信任你,特别是刚接触电影又有一定文化层次的人,一来店里就先问我。

卖了六年碟,主要是收获人。我有了点名气,来的人越来越多,后来就有名人了,教授也有,主持人也有,明星也有。最早可能是蔡澜,香港美食家,当时我也不认识,有人跟我说的。后来是肖全,他还把杨丽萍老师带来了。杨老师我认识。也没有那种兴奋劲儿,打个招呼,该买碟买碟。慢慢也都认识了,我也不会去说什么合影,留电话。

后来大家都熟了,来玩的都是这个圈子,搞摄影的,搞导演的,搞剧本的,圈子不大,有的我不认识,旁边有人介绍,说这个某某老师,拍一套片要几万块,我一听挺厉害,就问肖全认识不认识?有的说自己搞摄影的,我说肖全你认识吗?那肯定认识的。经常我说起一个人,他们都认识,聊的也都是这个圈子的事。

那个年代深圳名人还是少,我能卖给这些人,不是谁都卖得到的,你卖主流的碟吸引不了那些人。说得土一点,我们平常老百姓能接触一些只能电视上看到的人,心里面还是很庆幸的。在卖碟的过程中,能得到一些人家赞许的目光,觉得你还挺那个,看过好多电影,什么都懂。其实电影我都没看。人就是这样的,都喜欢赞美。不是说要得到什么,或者是和他们产生什么关系,不是,就是感觉人家褒奖你,你还有点用,不是一文不值,毕竟他再牛,有些东西他还得问我、还得找我。像深圳大学一些教电影的老师我也接触过,他们很懂,看一个电影看得很透彻,那我跟他们还能对上一些东西,我一初中毕业的,就觉得自己不一样了,挺厉害的,有这个虚荣心。

 

5

 

2005年,有个导演来买碟,他很随和,买过几回,问我要不来拍个片吧,我说,拍什么?他说,拍个记录你卖碟的。我说,要不要我出钱?很实在嘛,我们就是这样的,我没钱。他说,不用,你就正常卖你的碟,当我不存在。

他拿个DV,摆在角落里。我该干嘛干嘛,该吃饭吃饭,该上厕所上厕所,拍了八九个月,他说,差不多了。

片子两条线,一个是说我初中毕业,也没有背景,但卖碟很专业,跟别人不一样;另一个是情感,那时我觉得我们这个层次的人没有爱情,没有海枯石烂,天荒地老,梁山伯祝英台,电视里才有。

那会儿有个朋友刚分手,难受,喝酒,刺青,搞这些。我劝他,不要相信爱情,有爱情她就不会离开你了。那个时候刚好我也分手了,刚分手的人,能对爱情抱有幻想吗?不可能的。说句不好听的,两个人里一个残了,另一个绝对会离开。有没有不离开的?有,那就是感动中国的人物,不会发生在我们身上。

后来片子还出国放了,我一想,人没出国,片出国了。有人就说,要不要接着拍,走另一条路啊?

我也想过,背个包跑北京或者横店,往那一蹲,搞不好也被看上了,但是这条路是未知的,30块钱演一天,饿死了也有可能。这也太难蹲了,几万年才蹲出一个王宝强。他在十几岁就开始蹲,刚好蹲出来了,李杨看到他,演了一个《盲井》,《盲井》我看了,好像得了柏林的奖。这个片子李杨没有出名,王宝强出名了,不,王宝强那个时候还不是很出名,但是被冯小刚看上了,傻里傻气的本色演出,大导演一导,加上又是刘德华、又是刘若英、葛优,带动了他。后来我看到《Hello,树先生》那些,还有最近的《唐人街探案》,我觉得演得挺好的,那个傻劲能演出这样的角色,是要蜕变的,看不出傻气,看得出他很狡猾、很奸诈,这是靠他演出来的,也有专业的老师指导。

我不能学王宝强蹲在电影学院门口蹲那么久,我要生活,也没有人教我怎么演。拍我的那个片子参加过一些影展,我去过,后来没再去。说实话我不太善于走这条路,怎么说呢,第一,你单懂这点东西没有用,再深的东西咱也不会,要你写个电影的观后感,咱也不会写,组织语言什么的都不会。第二,有人来这边演舞台剧,我也去看了,没什么对白,他问我,我说好,反正我是没看懂,我是实话实说了。我这个人聊问题就是这样,实实在在的,不会装,但这个社会就是这样的,你不会装就很难混得了。

那就老老实实赚点钱得了,起码我有了一点人生的经历。将来老了,拿出来看看,回忆回忆。

《盲井》电影海报

 

6

 

六年间,生意一直差不多,本身片源也不是很多。卖碟利润薄,7块钱拿货,10块钱卖,一直也没涨价。一天卖一百张,就算生意可以了,有时候一天也就十几二十张。房租便宜,一个月利润2000块,那几年也没什么交际,收入比打工强一点,打工也就几百块。做生意还是活一点,空间大一点。

2009年,买碟的人少了,网络越来越发达,网购,下载,点开直接看,质量又好字幕又对还不要钱,不需要再跑来挑。我的生意没有以前好了,深圳也查,不让卖了。我就不再做了。老婆劝我做服装,活着就是衣食住行,总得穿衣服吧。就转行了。那一年,好多同行都转了,厂商也不做了。这个行业没有了。时代变了。

那之后,我交往的人看电影水平的档次就降了很多,以前多多少少是个人物,现在接触的这一帮都是看大片、看主流电影的。我也不怎么看片了,偶尔睡觉前网上看一个,或者去趟电影院,买个可乐爆米花,也就看看主流电影,大制作,大明星,电影院不可能搞那种很文艺的片。

看那些外国电影,我觉得他们都过得很随性。我觉得中国人越往后也会越随性。有个客人,他就是背包在西藏待几个月,没钱了就帮人家干活混个吃混个睡,他说在路上碰到很多这样的人。踏踏实实过日子的是六七十年代的人了,现在年轻有思想的人不被外界束缚,他敢,也有条件。我们当时哪有这个条件,现在成家了,更没有了,事情多,走不了了。

卖几年碟还是有意义的,不卖碟我可能还在打工,也可能早就卖衣服,可能生意做得更大,都很难说。但我觉得这不重要,做什么都不重要,活着就行。这东西变幻莫测的,说不定过几年,我又回家种田了。

我挺喜欢种田的。假如有一定经济,比如说有五百万现金,我就回家盖个小房子,搞个小院子,种一点地,拉个鱼塘,养点小鸡小鸭,够吃够喝就行。以前不愿意在农村,农村苦,必须苦干才有的吃,现在如果有钱,不干也有的吃。可能没什么出息,我一个初中毕业的,要那么多出息想法干什么?说难听一点,你就这样水,只能泡这样的茶。结果你这样的水泡出来,茶的味道还可以,很不错了。

 

—— 完——

 

文中图片来自视觉中国。题图为2014年5月3日,深圳,“排骨”曾摆摊卖碟的嘉华外贸市场被拆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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