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个活儿,就是个活儿!

郭玉洁 · 08/18

来源:界面新闻

吃啥?

西北有什么好吃的?有啊,拉面,手擀面,油泼面,臊子面……南方人要疯了:有什么不同?而且都是主食?与南方人不可以谈面,他们不懂,西北的面食真好吃。

在陕西、以及同属于秦文化的天水,正是春天,野菜很多,过水一烫,很嫩,拌上盐、醋、蒜末,中和了微苦的味道。春天还有一道时令菜/主食,摘了一串一串槐花,将白花从枝上捋下来,清洗干净,跟面和在一起,面粉包裹住粒粒槐花,上蒸笼蒸。盛出来之后,碎碎的一盘,不怎么好看,但又有小麦香,又有槐花香。陕西、天水叫“槐花擦擦”。兰州以西叫“槐花卟拉”,大概取制作特点——卟拉就是和、搅拌的意思。

进了甘肃,面更好吃了。每到一个地方,面总有点说法,兰州拉面、武威行面、敦煌黄面……这样说来,的确食材单一,只能在做法、形状上玩花样。也有一种蝌蚪一样的搓鱼儿,甘陕都有,但我不大喜欢。我喜欢长长的面。

如果还能吃得下,我会点一份酿皮。在北京上海,都叫凉皮,但是从小我所见的,都是“酿皮”二字,念作“嚷皮子”,这个读写不一的名词,我至今都不理解。字形的所谓“酿皮”,有人说是表示制作方法——蒸出来的。也许在流传过程中,改成了普通话里更顺、也符合时令的凉皮。

在北京上海吃的凉皮,呈白色,薄,宽,有时加麻酱,这是陕西特色 ,而甘肃的酿皮,是黄色的,略厚,质感柔韧。通常店家清晨蒸好,一大张一大张的,黄澄澄的,一摞柔软的金子。有人坐下,老板拿出一大张,切成细条,抓到浅平的碗里,颤颤的发亮,像是肉食里的红烧肉,素食里的老豆腐。

之所以呈黄色,是面里加了碱的缘故。甘肃的面里,习惯加碱,不光是酿皮,手擀面也是,有一种厚厚的咸味,并不锐利,到舌根才会尝到。早期没有食用碱,兰州的牛肉面放蓬灰,是一种含碱的植物灰烬。小时候听到蓬灰,以为是和石灰相近的东西,觉得奇怪。后来知道,是荒野里一种蓬草,秋天拔了晒干,放在灶坑里烧,冷却之后结成块,以充作碱。知道这个来历,就觉得十分对了,碱的味道,的确很有草木灰的感觉。据说,现在很少真正的蓬灰,都是化学配制——似乎任何味道都可以分解合成了。

酿皮的浇头,除了油泼辣子、蒜末、店家自制的醋卤(西北特重酸辣),还有芥末。这种芥末不是日本料理里那种绿色的酱,是黄色的颗粒,苦辛都是微微的。又因为呈糊状,拌匀了增加一层口感。

挑剔的人家会把酿皮带回家,自己制卤。比如我二姑做的卤汁,用西红柿代替了醋的酸味,合家都认为是最好的。我试做过几次,很难达到较好的分寸,也就放弃了。

西北还有什么好吃的?唔,羊肉。快到初夏了,吃羊肉总觉得十分不对。但如今,时令都乱了,羊也不得善终,不能在冬天肥肥地死去。

小时候看小人书《岳飞传》,金国侵入宋朝,在城下相持,金军的军师哈密蚩决定扮作宋朝百姓,混入城中打探。宋军把坐在筐里的哈密蚩吊上城墙,刚放下来,就有聪明的士兵说,这人是奸细!别人问,你怎么知道?聪明的士兵说,金人惯吃羊肉,身上有羊膻味。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宋人,长大之后才明白,原来我是哈密蚩。

西安城墙

 

天水伏羲庙前的广场非常热闹,我们去的那个下午,至少有四伙人在唱戏。其中三个唱的是秦腔,一个是当地小曲。

 

一个老房子,上面写着,陕西会馆,里面是书市。都是美术书法,或是农业种植,还有一些文学,《21世纪资本论》在中间很突兀。一个阿姨买了两本《中老年毛衣编织法》,我买了一本杨柳青出的《十二花神画稿》。有老人坐在那里看书,上面到处写着,不要偷书。

 

天水伏羲庙,木门上的雕刻。

 

距离兰州市区70公里的兰州新城,正在建一个影视城,有狮身人面像,古希腊神庙,也有中式的秦宫、大明宫,等等。影视城附近是一片一片无人居住的新房。新城规划建设之后,由于距离市区太远,很少有人入住,是另一个鬼城。
甘肃省博物馆的展品。

 

 

住哪儿?

有一阵,自助游、背包游刚刚兴起——时间么,大概和房价开始上涨、媒体开始市场化的时候差不多,一个年轻人,没什么钱,也开始学习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了。背包游,当然要住青年旅馆。后来想想,有点像进了大学,分配到学生宿舍,不过,只有culture shock还未深入,就撤了。

我最难忘的一个青年旅馆,是在德国科隆。在前台拿了门卡和白色的床单被套,上楼刷卡,进了一个很大的房间。当时我已住过不少店,心得之一就是,在青年旅馆很少真的认识新朋友,旅行太累,就算认识了,用肤浅的英文聊两句,也满无聊的。推开房门——那是个最便宜的20人间,高低床沿墙摆了一圈,中间又摆了四张或是六张。所有人都很安静。我直奔某个上铺。在青年旅馆,只有床位是自己的,即使门快掉了的储物柜,也要自己带锁才能用。在旅行中,我小心翼翼地学习西方人的规矩。

关了台灯,躺平,声音出现了。有人开门进来,她背着包,刚刚到达这个城市,一阵悉悉索索,铺床单,打开包拿东西,洗漱。好不容易她上床了,又有人进来。有人来,又有人要走。两个女孩白天一直在睡觉,此刻起来化妆,穿上短裙出门了。有人开始打鼾——在这样的环境!所有来的人走的人,差不多消停了,隔壁传来了嗯嗯啊啊的声音。从声音判断,这个女的演技浮夸,这个男的在唱劳动号子。我们的房间突然变得很安静,连打鼾的声音也停了。隔壁继续嗯嗯啊啊,我们的寂静很短暂,有人开始翻身,有人在叹气。睡在墙边的女孩砰砰捶墙,但没有用。我觉得不可思议,墙是有多薄呢?那个事又有多爽呢?明天我还要乘夜车去巴黎啊!

那次之后,我再也不住青年旅馆了。青年旅馆,属于青年人。我老老实实花钱住酒店。在国内,我更退一步,住以前鄙视的老宾馆、招待所。门、桌子都是深色的爸妈款,但墙壁和门窗用料结实,地毯虽然褪了色,但是能陷进去半只脚。更重要的是,吸音。乏味是乏味了点,再也没有科隆那样的奇遇,但是,奇遇最好在白天——对我而言。

西北物价低,三百多就能住四星级酒店了。一路上我们住了各种“大酒店”。天水的滨河大酒店,所谓“河”是渭河。天水虽然行政上在甘肃,但是地理、文化上属于渭河流域,更接近陕西、秦文化。晚上出门到渭河河滨,很多人在跳舞。我看了一会儿,交谊舞居多,很奔放。跳华尔兹的时候,舞步之大,像在飞跃水沟。有意思的是,各地的交谊舞,有男女跳的,有女女跳的,有独舞的,但没有男男跳的。

第二天退房时,开发票的是一个好看的短发女孩。她一边低头输入,一边跟同事闲话,大概是现在还没有吃饭,饿死了。我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由于多民族混居,甘肃人的脸部轮廓很深。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清楚得很。小说家严歌苓说,甘肃没有难看的人。

在兰州,我们住了一家连锁酒店,宜必思。房间很小,墙壁是红色的——我心想,又不是在伯格曼的电影里。推荐这家酒店的作家韩松落说,这个大院原来是《兰州晚报》,一些媒体人来兰州,一定要住这家酒店,也许某个房间,就是曾经的采编办公室。我没有特别的媒体情结,但是我喜欢这家酒店,因为楼下就是大众巷,兰州著名的小吃街(当然,兰州人认为这是给游客吃的)。

早上起来,去吃马子禄牛肉面。中午在杜记甜食馆吃灰豆子、酿皮、甜醅子,从一个戴头巾的大姐那里买个馍——这里的馍加一种叫作“苦豆子”的香料,有异香。晚上去吃烤羊肉串,十串起。我一天在这条街走了四五趟,想吃的东西还有很多。——又说到吃了。

位于甘肃省金昌市的金川公司露天矿。金昌产镍,1962年以后三次爆破,形成了这个巨大的人造天坑。现已废弃。

 

张掖马蹄寺内墙壁上的留言。

 

张掖马蹄寺就在雪山旁边。

 

张掖丹霞地貌。

 

张掖大佛寺内,在演一个以猪八戒为主角的戏《八之戒》。戏里(以及当地导游)介绍说,高老庄就在张掖,而且称赞猪八戒“勤劳勇敢”。

 

 

带着镜头上路?

说是自驾,但我不会开车,专门找了一个朋友来开车。又因为有赞助,路上得拍一个五分钟的视频。就这五分钟的视频,出动了一个摄制组。一个导演,一个制片人,两个摄影师,租了一辆七人座别克,自然要再加一个司机,李师傅。旅行的前一个礼拜,都是这么兴师动众。

李师傅是个胖老头,头发不多,眼泡有点肿,笑眯眯的,不怎么说话。别克是李师傅自己的,收拾得干干净净。他车开得稳,又稳又快。七点出发,李师傅从来都是提前到,在楼下等着。一问,早饭已经吃过了,连孙子的早饭都伺候吃过了。

吃午饭的时候,李师傅不动筷子,双手横拿着手机,举在面前。

李师傅您吃啊。我们招呼。

李师傅眼睛不离手机,没事,你们先吃。

您看什么呢,那么投入?

我玩游戏呢,它就这会儿发武器,我先把武器领了。

我们七八个人边吃边聊,说到了陕西的名人,比如张艺谋……李师傅突然眼睛一抬,张艺谋,我拉过他。真的嘛李师傅,什么时候?拍《古今大战秦俑情》的时候,巩俐我也见过。然后是顾长卫,陈凯歌……司机李师傅,经历了西影厂、第五代的黄金时期。当然了,今天的娱乐圈他也没落下。说起这些,李师傅话就多了。他放下手机,从包里拿出一个影集,是他和各个明星的合影。最近的,大约是黄晓明。

第一个礼拜的行程,和李师傅聊天是最愉快的时候了。其他时间,我做了各种做作的表演。比如,摄影师要求我摸着一溜黑色的门钉,走进城门。我走了三次城墙的台阶,变速、匀速,摄影师跟在后面,专拍我的脚,和我红色的球鞋。我在城墙上走来走去,45度角仰望天空,又45度角俯视护城河。两个多小时,走了不到四百米。

一个礼拜后,拍摄基本结束,摄制组回北京了。但留下一个摄影师,跟我往西走,补一些镜头。留谁呢?同事说,两个摄影师,一个八零后,一个九零后,我们想了想,给你留一个八零后。

于是八零后摄影师龙哥、司机老杨,和我,三个陌生人一起旅行了两个礼拜。

老杨和我同龄,经历了媒体最生猛的阶段,现在转型了,是环游世界的旅游达人,也在说脱口秀。出发前,他一直在健身,吃色拉和鸡胸肉。龙哥是八零后的尾巴,二十多岁,看起来却不年轻。小个子,黑红脸庞,皮肤粗糙,头发和胡子都是没有修剪过的,长得乱(老杨精心给自己修了一圈胡子)。话不多,也不叫累,可见是野外工作惯了的。

龙哥也是甘肃人,老家会宁。会宁在甘肃东部,和西部的戈壁、沙漠不同,东部多山,山上没有植物,一块一块土黄的、裸露的大山。冬天下了雪,山就变成了银色。进入甘肃,龙哥说,待会我们拍点山。过一会儿又说,我们拍点山,甘肃的山还是很有特点的。显然,他爱这土黄的大山。

我跟龙哥说,同事谢丁曾经去会宁采访,那里是著名的高考县,年轻人只有考出去才有希望。后来写成的文章叫《绝望的山》。龙哥有点激动,声音高了:绝望不绝望,这就是外面人看的,你要去问当地的人,他们肯定不绝望,他们一样是过日子啊。

甘肃人的性格,是太老实(当然有例外,例外的不说),嘴也笨。心是个大土豆,不开窍,也没有曲折,就那么实实的一块。琢磨半天蹦出一句话,还是一个土豆,能砸人。想什么,说什么。说的话,就是字面意思,里外一致,不懂弦外还可以有音。这种性格让我非常苦恼,做事费力,也无意中得罪了很多人。但是,毕竟在南方生活了几年,我的心也开了一窍,再碰见其他的甘肃人,竟觉得比我更老实,也更轴得多。

龙哥就是一个。他买了一大袋爆米花棒子,在电梯口撑开袋子说,杨哥要不要。老杨看了一眼,说谢谢我不吃。龙哥把袋子又往前送,表情非常诚挚而客气,没事,尝一点。老杨说,我不吃膨化食品。龙哥说,啊,尝一点吧。老杨怒了,我说了我不吃。龙哥还要把袋子往前伸,我赶紧拦住了。

虽然龙哥的任务,只是“补拍”,但是后方剪辑师给出了详细的脚本,要有山的背景,要有农田,要有圣洁的感觉,要产品常常露出……龙哥在车上翻着手机上的指示,一一对照,一一执行。我和老杨都怀疑,大量镜头都是重复的,真有必要吗?每个景区都要拍我走来走去吗?但龙哥都是要拍的。他带着三脚架上了麦积山,在石窟下面被拦住了——栈道由窄窄的木板搭建,仅容一人通过,木板与木板的间隙,露出空荡荡的山谷。

在莫高窟,每个导游带大约五十人,逐个洞窟讲解。洞窟里很暗,导游嘱咐,为了保护壁画,禁止拍摄。我心想,龙哥怎么办?——反正他是拿着相机进来了。我从耳机里听着导游的讲解,专业、亲切,又没有无聊的笑话。感叹莫高窟可能是这一路上、也可能是中国管理最好的旅游景点了。一回头,看到黑森森的洞里,龙哥举着相机对着我。我赶快转头看窟顶,装作不认识他。这时听到有人斥责,这里不许拍照!洞窟里有了小小的骚动,从好几处传来了指责的声音。八个洞窟逛出来,看见龙哥站在大太阳底下,靠着栏杆,手里的相机向下垂,一脸怒气:高素质的傻逼真多!

其实镜头很单调,西北的道路很长,我做得最多的,不过是在车后座里发呆而已。即使这样单调的镜头,也拍了很多。只要后窗的景色变换,坐在副驾驶的龙哥就回头转身,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郭老师,我要拍一会儿你。

不是拍了很多了吗?我说。

没办法,他们要求的。

这些镜头都是一样的,最后能用得上吗?

没办法,我尽量多拍一点,剪辑师可选择的材料就多。

我也没什么办法,继续面无表情地坐着,装作并没有一个黑漆漆的镜头逼近我。正在开车的老杨大叫,龙哥,你坐好,这样很不安全!

这一路,尽管行程都由我决定,我却觉得很不自由。每天一出门,就有一个镜头对准了我,我的身体立刻像被捆住了,变成了一具走动的尸体。龙哥是个老实人,我不能欺负老实人,但我太不喜欢他手里的相机了,那是一种有所要求的观看。是的,我知道有人喜欢暴露在镜头下,在生活里表演,但我不是。我们大多数人,也许只有忽略了“自己正被观看”,才能自在地活下去。

又一次,龙哥回头,郭老师。他做了一个喝的动作,示意我拿起酸奶,给客户的产品做个露出。

我叹了一声。这几箱酸奶在后车厢放了好多天,也不知道坏了没有。只好插上吸管,看着窗外,做出吸的样子。

龙哥拍了几秒,放下相机说,郭老师,你别那么刻意,自然点,就像你正常的样子。

我说,我正常的样子根本就不会喝的!什么正常的样子?

哎哎,可是……龙哥尴尬了,慢慢退回到座位上。

老杨插话了,龙哥,你这样不对,不能他们说什么你做什么,你才是那个最了解现场的人,你应该有自己的想法啊。

龙哥说,没办法,这是工作,工作就是这样,工作就是这样……他很喜欢重复最后一句话,声音越说越小,又不绝如缕。

老杨说,你想想,你要把这当成自己的创作,你来设计镜头,不要按照他们说的做,这样没有意义。

龙哥说,这不是我的创作,这就是个活儿,就是个活儿。

没错,谁不是呢。

嘉峪关。

 

敦煌莫高窟。此次旅行的终点。

 

—— 完 ——

所有图片都由郭玉洁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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