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红的奇葩神庙 是我们并不魔幻的日常

“网红”庙宇令人捧腹,但是怎样的社会真实,塑造出了这些建筑学家眼中“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本周,一篇“一席”的演讲在朋友圈疯传:一位建筑学博士生发现北京与河北交界处有一座当地人视为非常灵验的“奶奶庙”,于是决定亲自探访。

一看不打紧,这个庙宇虽然简陋,但香火极旺。更为神奇的是,庙里供奉的神祗非常时尚,除了关心时下男女婚姻的“月老”外,还有三位非常别致的大神:学神、官神和车神。学神不是学霸的升级版,而是一位穿着古代儒服的泥塑。但让作者“佩服得五体投地的一尊神仙”,是立在学神、官神之间,一位手拿方向盘的主神——车神。

于是,这位建筑学博士不禁感叹当代人精神需求的泛滥与直白:“缺哪个神仙就随便建一个”。调侃归调侃,他最后又落实到当代中国的建筑审美情趣上。从玉渊潭里的小绿鸭到白洋淀的大王八,最后是西湖广场上的许仙和白娘子都被吐槽了个遍。之后他开始反思“我们的体系其实已经崩塌得特别地难堪了”,以至于用旧传统表达新事物方面显得乏力,结果就是塑造出一系列奇怪的混合物。

网传的“奶奶庙”景象

这篇 10万+的爆款网文有其猎奇一面。但作为一个游走于旧传统与新事物之间,捕捉文化变迁的人类学家,这至少让我想起了一桩陈年往事。

十年前,我在福州下属的一个县市做田野调查。我在的村子有许多村庙。有的小庙只占地头一角,A4 纸见方就是一个砖石小棚,下面一个面目不清,年代不辨的石像。还有的则住着宽敞的大厝宫庙,像寺院一样立着泥塑木雕的神像,边上还有配享,面前是供桌,对面还有一个戏台,古色古香的模样。

有一天傍晚,平日香火不旺的庙门外突然人声喧哗,鞭炮锣鼓齐鸣,大巴拉来一车正儿八经的剧团演员正在院子里化妆。村里村外往日少见的人们,扶老携幼,自带板凳,把一座平时空荡荡的大厝,塞得满满当当。

我问相熟的村民,今天是什么好日子,难道赶上神仙诞辰?村民告诉我,他们家亲戚几年前去往美国打黑工,现在有机会到移民局申请正式身份(当地称作“上庭”)。之前他们许愿,如果上庭成功,就要到神像面前还愿,献戏三天。今天这架势,显然是上庭成功了。连往常供桌前的馒头、雪饼,也换成了进口芒果和写满英文的糕点。

古老的信仰也要操行当代事物。可我用不多的民俗知识环顾了这间宫庙和神像,这不是保佑助产安胎的陈靖姑女神的庙宇吗,难道连非法移民上庭的事业也在法力范围之内吗?

我对中国神祗的诞生有一点了解。中国民间信仰诸神通常具有一定具体功能(即管辖范围),比如魁星主管学业,寿星主司寿命。某位神祗前身往往有一段与这一功能对应的事迹,证明具有相关领域的才能。比如中国古代数量最多的城隍神,一般就是在守城时就义的将领或名臣,比如上海城隍之一的陈化成。我在村里遇到的这位陈靖姑女神,就因为在历史记载中死于“难产”,据说她的灵魂发誓救扶难产妇女,所以被后人奉为安胎女神。

这使我们对神祗的诞生有了一个基本立论。某个神祗的出现,表示其曾经是该领域最具代表性的牺牲者。正是这种牺牲,使其凝聚了该领域后继者,对未来成功的渴望。因此,对社会研究者而言,这一神祗的出现并不仅仅是一种“迷信”,它折射出信奉者真实遭遇的现实挫折。安胎神的出现,便反映了唐代女性在生育过程中遭遇的困境,她们之中,最有代表性的一位受挫者,则因之成为该领域的神祗。同理,城隍神的出现,也反映出古代城镇在自然和人为灾难面前的脆弱性。

毋庸多言,用同样的逻辑再来反观“学神、官神和车神”的荒诞一面,或许就能让我们获得并不那么荒唐的现实一面。

从福禄寿到学官车:无力感催生新神明

正如我们从庙宇中的剧团表演,发现了深藏社会底层之下,非法移民活动的脉络。现在让我们先从令建筑学博士“佩服得五体投地的一尊神仙”车神说起。

根据国家统计局《2016年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显示,中国“2016 年末全国民用汽车保有量 19440 万辆,稳居世界第二。与这一数据相对比的是,按照卫生部门 2012年 的统计,死于机动车辆交通事故的人一年有16万以上。

十年前,中国就以“约占世界汽车保有量的3%,但交通事故死亡人数却占世界的 16%”而著称。现在随着汽车数量的上升,带来的交通安全威胁可想而知。由此来看,这位车神背后,并不是值得调侃的“新手上路”或“女司机”,而是真真实实的车祸死亡人数。中国从 1990 年代末以后,公路上行驶的汽车数量成倍增长,与之相伴的也是车祸的牺牲者数量激增。这些难以一一列举的受害者,已经无法像古代时那样,从中公推出一位具有代表性的人物,来施展救助的法术。

从这位车神手拿“公交车的方向盘”可知,他的信奉者远非驾校学员这样的初级驾驶者,而极可能是全家安危系于公路的大型车辆驾驶者。从今天以虚拟的“车神”来指代那些车轮下或驾驶室内的不幸者,足见这一状况的严峻和紧迫。而这一切都显得那么真实。

如果说车神代表了一种对当代中国人身体的全新威胁,那么这位学神则凝聚了普通人通过教育改变生活的期望。然而,一个登上教育金字塔顶端的幸运儿背后,还有数不清在攀登过程中跌落的不幸者。作为他们的集体代表,学神与其说是古代文曲星一般的化身,不如说,它只是超级中学阴影下,普通学子不堪重负的身影。

毛坦厂中学学生的家长烧香祈求孩子考试顺利

通过这些分析,我们回过头再看这几尊大神,难道真的是我们表面观察的,对豪车、官位、高分的祈求吗?并非如此。

现在回想我在福州乡村看到的那场戏剧,一个没有身份打黑工的移民,通过艰难的上庭,重新获得新生,一个新的合法身份,成为社会新的一员。这一切,就如同一场艰难的生产过程,站在当地人的立场,拜拜安胎顺产女神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不过,这场戏剧倒是让我用“牺牲者”而非追逐者的视角,来看待那些新的神祗和它们的信奉者。一个上庭成功的非法移民背后,又有多少失败的逐梦者,信仰背后折射出的,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社会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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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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