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再次拥抱你,重庆

张玮玮 · 07/24

来源:界面新闻

 

香港有个重庆大厦,是20世纪50年代华侨为了纪念抗战时期的重庆而建。2002年我去香港演出,怀着对王家卫电影《重庆森林》拍摄地的仰慕,专门去了趟重庆大厦。重庆大厦曾是香港的高档住宅区,如今变成了廉价小商品市场和世界贫民区。来自各国的港漂们混居在里面,浓重的体味和香水混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很神秘的氛围。走在重庆大厦昏暗的过道里,你总会觉得有可疑的身影闪过,突然把你推进香港警匪片的情节里去。那地方很有意思,但和重庆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2009年,我第一次到了重庆。那时我在孟京辉的剧组做现场配乐,去重庆参加话剧《恋爱的犀牛》的演出。到酒店办完入住刚走进电梯我就纳闷了,我们明明在一楼大堂,可电梯显示的却是四楼。后来我绕着酒店转了一圈,才明白了重庆的风格。那栋楼是依山斜着盖起来的,山脚下路边的入口进去是第一层,而我们是从另一面山坡路边的入口进去的,所以是第四层。这就是我对重庆的第一印象,它和很多城市都不一样,大部分城市是平面的,而重庆是立体的。

我们演出的场地是洪崖洞的巴渝剧场,在新建的吊脚楼风格商业区里面。剧场的小姑娘跟我们说新建的洪崖洞在日本很火,因为日本人说洪崖洞是宫崎骏动画片《千与千寻》里汤屋的真实存在。我们站在剧场的天台上抽烟,看着灯火升起的洪崖洞,果然是美艳离奇,亦真亦幻。巴渝剧院里始终飘着一股火锅的香味儿,导致演出时演员们唾液分泌失控,所以那两晚观众听到的台词,都滑溜溜的。

演完第二天,重庆下起小雨,我和几个演员去坐过江索道。长江上雾气腾腾,两岸的楼群因为常年的潮湿,墙面上水迹斑驳,远看就像一幅幅高悬着的山水画。坐在索道上看出去,整个重庆如同海市蜃楼一样,有种上古的迷幻氛围。巫山神女的传说就诞生在这样的气氛里,瑶姬旦为朝云、暮化行雨,与楚襄王谱写了动人的千古八卦。

后来我们又去了十八梯,从山脚到山上沿着老石板阶梯向上,周围都是很破旧又很迷人的老房子。它们以几乎不可能的方式折叠在山崖上,摇摇欲坠却又坚定地存在着。很多人家都是大门敞开,居民们悠然于各自的生活之中,与我们擦肩而过却视而不见。穿行其中,就像是在老重庆电影里梦游一样。这才是真的重庆森林,巫山神女的雨云滋润着众生,辛辣而超然。

那天晚上,我给一段还没填词的旋律写了两句歌词:“最光明的那个早上,我们为你沿江而来,可是你的愁云萧森,我们迷失在第十八梯。”

后来,这段词经过改动成为了我2012年专辑《白银饭店》里的同名歌。

2015年初,我带着我的专辑《白银饭店》,一路巡演来到了重庆,场地是较场口的坚果。坚果是很多独立音乐人在重庆的据点,来重庆演出去坚果,不演出也要去坚果。就在我写这篇文章的前两天,我还在微博看到坚果发的小视频,歌手马頔站在坚果的吧台里面,喝得口齿不清,东摇西晃。

就是古人所说的: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坚果就是我喜欢的那种老派livehouse,就像成都的小酒馆、义乌的隔壁、深圳的旧天堂等很多场地一样。他们都是因为对音乐的热爱而开店,多少年来坚守在各自的城市,让独立音乐有了生根发芽的土壤。我们都明白这是多么的宝贵,它不是争名夺利的舞台,而是某种精神的枝蔓。

坚果Live House。
2012年12月17日,“生命之饼”在坚果演出。

坚果的面积不是很大,却总有大批热爱音乐的青年聚集在里面。坚果的老板叫老鬼,皮衣牛仔裤,长发披肩,乍看放荡不羁,其实为人温和细腻。从这个名字可以想象他的生活,坚果每天的幕布升起又落下,酒汗淋漓地迎来送往。从我们到达重庆开始,老鬼就启动全程三陪,美食交通全面指南。巡演是件辛苦的事情,经常是一夜间跨过半个中国,舟车劳顿中就是这些场地的朋友,能让我们放松下来,安心地投入到演出里。

那时坚果调音师是个新疆的维吾尔族小伙子,门口检票的是个来自我故乡白银的小伙子,舞台灯光音响井然有序,不会让乐队多操心。我印象最深的是坚果的小休息室,演出前打扫得干干净净,桌子上摆着给乐队的水果啤酒,还有赠送给乐手的擦琴布和拨片盒。我的吉他至今还在用坚果的擦琴布,绿色的布面上印着坚果的logo,看着觉得很温暖。

那场演出的观众特别热情,他们像是自带酒精度数一样,一点火花就能燃烧起来。我自己也很投入,因为那场演出是历时两年多巡演的最后一场。livehouse里演出最好的一点,就是可以和观众零距离接触,我们的音乐带动着观众,而观众的反应又直接影响着我们。整场演出大家就在同一个频率里呼吸,大家都知道彼此在哪里,没有距离产生的幻觉,谁也骗不了谁。

那晚我们的最后一首歌,是翻唱老歌《昨夜星辰》,我很喜欢它的歌词:“昨夜的,昨夜的星辰已坠落,消失在遥远的银河……”这首歌是我多年压箱底的存货,不知多少个聚会上曾唱着它给大家当散场曲。台湾地区那个时期的老歌都是意味悠长,好像什么都没说,却又道出了很多。我唱得很动情,很多观众也跟着我合唱,那晚它是《白银饭店》的散场曲。

老天似乎就要给这张专辑一个特殊的结束。那天演出前家里突然有事要我提前回去,所以演完我就收拾乐器,赶往机场离开了重庆。坐在飞机上,乐队的人发消息告诉我,他们正在吃着火锅唱着歌。我觉得无比遗憾,演出前的紧张到演出时的释放,再到演出后的大放松,是一整套的舞台心灵spa,何况这是一张专辑的告别场。

戏剧演员有个术语叫“落幕综合症”,就是说演出结束后幕布降下灯光熄灭,演员会在舞台和现实之间迷失自我。我坐在飞机上,觉得心里千层浪在翻腾,却无处可落。我二十一岁离家到北京,开始在独立乐队做伴奏乐手,三十岁开始写自己的歌,真的像个歌手那样拿出自己的专辑时,已是三十六岁。一个三十六岁的新人,带着自己的歌穿州跨省,受着褒贬不一的评价,心沉下去又捞起来。

我从没觉得自己是艺术家,我的歌也就是通俗歌曲而已,通俗而不媚俗,就也还行。这些歌就像我的孩子,它们都有各自的命运,有些歌会得到大家的喜爱,而有些歌注定要受到冷落。歌写出来就是给大家听的,出版前它们属于我,出版后那就是听众的事了。

我像是结束了一场考试,可以真的以歌手的身份去面对这个世界了。可我也知道,这只是一个暂时的通行证。做独立音乐的人,都像汪洋中的小船一样,随时都有被淹没的可能。音乐的灵性稍纵即逝,天才可以恣意地浪费,而如我这样的平庸之辈想得到它的眷顾,那这场航行将注定无法靠岸。

飞机在夜幕中前行,地面上城市的灯火闪烁,就像是昨夜星辰,逐渐消失在夜空之中。转眼千里之外,几小时前的重庆,和坚果里的温度就像幻觉一样。

但我没有想到的是,之后的一年我居然又四次去了重庆。

五月,野孩子乐队在重庆演出;六月李志在重庆演出,我给他做现场嘉宾;七月坚果在万象城做音乐季,老鬼邀我演出;十月草莓音乐节,我又去了重庆。我像是突然和重庆发生了一场热恋。

那年五月野孩子乐队在国泰艺术中心演出,我们住在解放碑的一家酒店。到达当晚我躺床上关灯准备睡觉,突然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我打开灯一看,床头柜上赫然站着两只强壮的蟑螂。作为一个在西北高海拔干燥地区长大,二十一岁才知道蟑螂长什么样的我,真的宁愿出现在床头柜上是两条眼镜蛇,也别是这种阴暗潮湿的昆虫。我迅速穿上衣服打开灯,手足无措地站在房间里,最后我鼓足勇气,推开房门去大堂找了保安。我不知道在保安的眼里我得娘炮成什么样子,他肯定是强忍着嘲笑接下了这宗离奇的安保工作。到房间后两只蟑螂正在床头的墙上蹓跶,保安懒洋洋地走过去,突然脱下鞋啪啪两声,顿时就是“汁水四溅”。我觉得整个夜晚都坍塌了,那可是床头啊,难道不该是友好卫生地请它们离开吗?

我在房间里坐了十几分钟,确定自己肯定不能在这个床上继续睡觉后,就收拾行李退房了。我在酒店大堂打了几个电话,然后重庆的两个朋友来到了酒店。这两个朋友是朋友的朋友,当时并不算很熟悉,本想让他们帮我再介绍个酒店,但他们听了我的故事一通大笑后,就把我带回了家。我在朋友江北温馨洁净的卧室里安然睡去,醒来又蹭了顿午饭,就彻底宾至如归了。他们是夫妻俩,一个做建筑设计,一个做平面设计,郎才女才、郎貌女也貌的那种组合。之后我们每次去重庆,除了工作时间以及去坚果例行打卡,其余的时间几乎都是和他们在一起。他们带着我们在重庆穿街走巷,江边吃鱼山上火锅,抄手小面柴火鸡,洋酒啤酒绿豆汤。我就这么接上了重庆人安逸巴适的地气。

慢慢地,我发现重庆和兰州这两个城市其实很像,长江穿重庆而过,黄河穿兰州而过。它们都是码头文化的城市,虽然一个是长江码头,一个是丝绸之路码头。这两个城市有着共同的江湖气,居民的作风普遍恣意豪爽,爱热闹爱交朋友爱喝酒吃辣椒。曾有个作家这样形容兰州:散漫的气质无孔不入,漏洞百出却花样翻新,趣味庞杂又专心致志。我觉得这个形容很准确,放在重庆也很合适。

人们对文明的理解不一样,香港的地铁上吃东西的人会被乘客讨伐,但在柏林的地铁上,不但可以喝酒吃东西,甚至可以带狗和自行车上去。人们有时候就是用礼节和秩序粉饰冷漠,好把自己和别人隔得更远。我喜欢重庆街头路边的嘈杂和熙攘,那是飘荡千年的人间烟火,只要热爱生活的人,都能体会那烟火里面是什么。

那年六月,我在李志的演唱会上做嘉宾。当他唱起《关于郑州的记忆》时,全场重庆乐迷跟他一起合唱:“关于郑州我知道的不多,为了爱情曾经去过那里……”几千重庆人唱得那么动情,好像他们都曾和郑州人谈过恋爱似的。很多观众打开手机里的电筒,跟着音乐晃动,远看就像银河中的星辰闪烁。

我站在后台边上,看着看着就感动了。重庆还是那个重庆,人们还是自带着酒精度数。巷子里飘着火锅的味道,雾气穿过我们的脖子,让我再次拥抱你,重庆。

图注:张纬纬在演出。图片由坚果Live House提供。
张玮玮:来自西北,拉手风琴唱歌,跑江湖的艺人。

本文选自重庆大学出版社将于今年9月出版的非虚构文集《自由生长》。《自由生长》以重庆坚果livehouse为背景,由21位音乐人共同撰写,现正在众筹,有兴趣的朋友可点击参与:http://www.musikid.com/new/project/3156

 

——完——

除注明外,图片全部来自重庆大学出版社。

本月轮值主编是叶三,若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可以写信给她:2642994634@qq.com。非诚勿扰,不保证会得到回复。三天之内没有收到回复的投稿请自由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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