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血的檀木

张茆茆 图片:卢广 · 06/14

来源:界面新闻

 

1

去年8月,经过20多小时的长途旅行,摄影师、记者和我终于抵达刚果(金)首都金沙萨。尽管前期做了大量的功课,我们还是受到了不小的文化冲击:金沙萨一半的地方都像贫民窟一样满目疮痍,而城市里几乎所有的餐厅和小店都有武装安保人员。

我们找到在当地开工厂的中国人聊天,他们曾在半夜遭到持枪入室抢劫,报警之后,警察的回复是:你们那里现在太危险了,请再坚持一下,等匪徒走了我们就过去!

这是世界上最危险、混乱和贫穷的国家——刚果(金)。

出发之前,总部同事来信,要我在前往非洲之前,提供两个只有我和先生知道答案的问题,作为被绑架以后确认我还活着的证据;拍一份“正面、左侧、右侧”的证件照(没错,就是美剧里犯罪分子拍摄的那种),作为确认我身份的辅助材料。

我们好不容易才买到了一份保险——几乎所有的人身意外险都把刚果(金)列入了免赔范围。

尽管我们设法取得了由政府颁发的“拍摄许可证”,又增加了一名移民局警察随行,但实际上,要在这个“不保险”国家的原始森林和偏远地区里完成两周的拍摄,我们的安全只能靠经验和运气。

抵达第二天,我们看到城中都在降半旗,随行的非洲同事说:“昨天是刚果(金)国庆日,东北方向的叛军对一个村庄进行了屠杀来向政府示威,53名无辜的村民不管是老人、妇女还是儿童,全部被叛军用刀斧残忍砍杀,所以全国降半旗以示哀悼。”我震惊和难过之余迅速在脑海中的地图上扫描了一番,还好,我们要去的地方是东南方向。

而我们最担心的事也立刻得到了印证——在刚果(金)这个国家随便拍照当真是危险行为。在街上,即使我们已经征得一个拉车人的同意给他拍摄一张照片,还是迅速围上来一群人,对我们和拉车人一起叫嚷,甚至做出不友好的手势;而在一个足球场,本想拍摄一张孩子们踢球的照片,教练也马上走过来问我们:你们有没有拍摄许可?

我们这才确认了,“不能拍照”是这里根深蒂固的观念。

 

2

我们要去记录的是一种独特的濒危树种——非洲血檀。

非洲血檀,学名“染料紫檀”,被砍之后会流出血一样的汁液,所以俗称“血檀”。在全球范围内,血檀只生长在非洲大陆刚果盆地的一小块区域中。

因为太硬,砍不动,所以不管是烧木炭还是盖房子,多年来血檀都不是当地人砍伐的目标。近年来,在中国的木材、家具、古玩市场上,有一些不法商人开始用非洲血檀冒充名贵的小叶紫檀,这些深藏在非洲丛林的血檀就被盯上了。

2013年以前,血檀曾在赞比亚被非法砍伐并出口到中国,在遭到赞政府的严厉打击之后,一些商人就把生意转移到了形势更为混乱的邻国刚果(金)。

非洲血檀生长在刚果(金)东南方的原始森林里,距离那里最近的城市是该国第二大城市卢本巴希。金沙萨和卢本巴希之间没有陆路、水路交通,只能坐飞机抵达。

从卢本巴希到血檀砍伐点,需要好的越野车、了解当地基本情况的向导以及精通法语、斯瓦西里语和当地土话的翻译。可以说,这里是普通人几乎没有办法自行抵达的地方。

进入林区,零落的部落保持着传统非洲土著民居的模样——浅黄色的泥巴房子覆盖着茅草屋顶,墙上画着充满非洲风情的涂鸦。旱季的草原和森林地带树木稀疏干燥,一眼望去天玄地黄,非常荒凉。高耸的白蚁窝比茅草房更显眼,好像白蚁才是部落真正的主人。

血檀砍伐点基本不通车,需要步行才能抵达。中国商人教会了当地伐木工一种方法,把树皮砍开取一块芯材放在水里,能快速沉下去的就是更优质的木材。而那些“品质不够好”的树就被放弃,伤痕累累地散落在步行小道两旁。

在这里,我们遇到了一个平均年龄不到20岁的“男孩砍伐团”。

砍伐血檀是重体力活,所以当地伐木工都是周围部落的年轻男子。除了用斧子砍倒的树木,还要用砍刀把树木表面坚硬的树皮砍掉,只留下红色的芯材。

一些中国木材商人先期去森林里寻找优质的血檀树,然后跟附近的酋长谈生意,用送给酋长美金、给酋长修房子、或给部落盖学校等方式换取血檀砍伐的许可。

这些年轻男孩不会知道,一颗大树变成的木材在中国能够卖到上万元人民币一吨。当然,买家花重金买下一套硬木家具时,也不会知道一棵血檀树在刚果(金)的森林里会以1-5美元的价格被出售;而伐木工人一天挣的钱还不足10美元。    

这些森林深处的男孩们虽然从事着繁重的劳动,但是依然精力充沛,对我们这些“奇怪的陌生人”也颇为照顾。在所有人当中,我最喜欢一个叫Aksanti  Faustin  John的17岁男孩。他已经做了4年的伐木工,平时话不多,但看得出非常努力能干。砍伐工作虽然繁重,但他还是很喜欢“拗造型”,今天套一件马甲,明天戴一顶花花的毛线帽。

熟悉了之后,他偷偷告诉我自己正在攒钱结婚,希望能早点凑齐女友家里要求的价值250美元的彩礼,还想给未来的家庭再购置点体面的家具——一个床垫和几把塑料的椅子。至于这里看上去很受欢迎的收音机,那还没想过,毕竟收音机在这里已经算得上是奢侈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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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拍摄的深入,非洲大陆严酷的生存条件对我们露出了爪牙,而我们只能以“麻木”来与之对抗:从最开始洗澡“没有热水”都要抱怨一下,到后来看到洗澡水只是一桶“黄汤儿”、漱口水里是头发丝粗细的红色蠕虫时都已经能保持镇定了。

这是艾滋病、埃博拉等病毒的“故乡”,我们也没能躲过疾病的袭击。可没想到最先倒下的竟然是非洲同事。

由于时间紧、任务重,所以我们的拍摄安排得十分紧凑,正常早上5点以前就要出发前往拍摄地点,中午的光线不适合拍摄,我们会稍作歇息,下午继续拍摄直到天黑才返回居住地。这还不算凌晨跟车或者拍摄伐木工人夜间生活的情况。

非洲当地人很难习惯这样的工作强度,往往到午饭后就撑不住了,曾几次向我抱怨工作时间太长。由于体力下降,他们先后病倒。有一天,一行人有一半都拉肚子了,车每开一段路,都会有人不好意思地说“Excuse me……”这时,我们从中国带去的腹泻药就派上了大用场,显著的疗效得到了非洲兄弟们的五星好评!他们甚至自行发明了几种药一起吃的“鸡尾酒腹泻疗法”。

而随着和非洲团队合作的深入,大家也从最初的不适应逐渐变得互相理解。我们尽可能平衡工作和休息时间,而非洲同事看到我们的工作状态和执着求证的精神,也变得越发有干劲。

我们的向导接待了绝大多数来这个区域拍摄的外国摄影团队,他说:“我接待过16组拍摄团队,基本上他们都是坐着车来这边拍摄两天就走,从来没有见过在这边住个十几天,徒步走到森林深处的外国人。”确实,我们拍摄的一些部落居民,他们终其一生都没有见过一个摄影师,我们为很多人拍摄了他们此生唯一的一张照片。

在森林拍摄期间,摄影师每天都背着摄影包在伐木点之间跑来跑去拍照、访谈,而我、翻译(兼司机)和向导则主要配合摄影师的访谈工作,把一个问题从中文翻成英语、英语翻成法语、法语再翻成斯瓦西里语或土著语,然后再把回答通过三个人翻译回中文。非洲的同事则负责和总部保持联络,搞定所有的棘手沟通。每个人各司其职,合作越来越流畅,拍摄工作也进行了一大半。

如果不是有一天出了点状况,我都会忘了我们的车里还有一个移民局警察。

有一天我们子夜开始跟车70多公里,找到了一个准备装车的砍伐点。上午完成了工人手工搬运血檀和装车的拍摄之后,我们在回程的路上遇到了一个因为搬运木头而受伤的伐木工。在这里没有“工伤”这个概念,所有的人都认为“受伤是他自己没有保护好自己”,所以我们停下来多聊了几句并开始拍摄。

这时,突然有几个穿便衣的人过来阻止和驱赶我们,还威胁我们要报警。我们于是只好驱车去到下一站访谈之前联系好的酋长。

没想到,几个骑着摩托车的人突然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一边叫嚷着:“你们被捕了!”一边强行要把我们带走。非洲同事立刻冲上去,大声争吵起来:“你知道我是谁吗?竟敢这样跟我们说话!”虚张声势的战术竟然奏效了。

刚果(金)执法非常混乱。我在网上看到过类似的故事:有人平白无故地被抓进监狱,关了一个月之后才被想起。审问完才发现那人其实没犯法。想到这里,我赶紧拉着摄影师返回车里,把相机的存储卡换下来并藏在车里隐蔽的地方。

趁对方愣神的时候,非洲同事也跑回车里,我们沿着大路仓皇撤离。可对方还是紧追不舍,竟然还在几公里外的路上设下了路障!就在我们的司机紧张地问要不要闯关、我们甚至开始思考闯关能不能成功的时候,车上的移民局警察快速地和非洲同事说了几句,接着同事用英语跟我说:“让他试试看吧。”

车停在路障边上的一排简易房前的空地上,移民局警察拿了一些材料下车前往交涉,我们则忐忑不安地在车里等。大约过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对方把路障移走,给我们放行了。

在森林里拍摄的最后一天,我们一直跟拍的一个砍伐队等来了他们的大老板,据说是这个区域的将军,来看木材的品质并给工人们发薪水。“将军”开着一辆现代越野车,停在砍伐点不远处的一条土路边,派人用强硬的口气命令我们离开。

自始至终,我们都没有看到“将军”本人,只有一个帮他传话的士兵。士兵带着枪,弹夹上缠着胶带。

可我们并没真走,而是在离开森林区域的必经之地等待“将军”的车。附近的村民都已经默默地躲藏起来,路上只有我们傻大胆一样地探头探脑。

在等待的过程中,我突然想起了之前做过的功课。在1998年—2003年的内战中,刚果(金)有350万人丧生,这场战争被称为“世界上最残酷的战争”,而此后小规模的冲突和屠杀一直都没有停止过。虽然内战已经结束了十几年,但这个国家依然脆弱而破碎。2016年11月,刚果(金)即将换届大选,一场动荡甚至内战随时都会发生。

在森林中的拍摄最终还是结束了,我们基本上弄清了血檀在当地的贸易链。通过访谈、询问、跟车等最原始的办法,我们一共找到了隐蔽在森林中的6、7个砍伐点。“男孩砍伐团”是我们拍摄时间最长的,在“一回生,两回熟,三回就是自己人”的氛围之下,我们收集到了从选材、砍伐、粗加工、装车、运输、发工资等各个环节的一手资料。我们的向导说:“你们拍摄的这些照片真是空前的,据我所知,从来没有人这么仔细地拍摄过这么深入的内容。”

 

4

离开刚果盆地,我独自去摩洛哥旅行。9月20日,我还没离开非洲大陆呢,就传来了“刚果(金)总统找借口推迟大选、引发反对派挑起骚乱”的消息,首都金沙萨在那场骚乱和冲突中有44人丧生。

安全地回到北京后,我仍然在搜索和关注与刚果(金)、血檀有关的新闻:

2017年3月,在刚果(金)中南部的开赛中部省,两名联合国专家被当地地方武装绑架并杀害,刚果(金)的局势进一步变得动荡。任何国际组织在刚果(金)的活动将会受到更严格、谨慎的评估。短时间内,像我们那样深入的调研和拍摄想必是不太可能了。

2017年5月,法新社报道14名中国公民因涉嫌非法砍伐和走私红木被逮捕。刚果(金)的木材生意已经变成一桩及其敏感和危险的工作。

希望这些动荡能结束血檀的砍伐和贸易,希望我们拍摄的故事从那片森林里消失,让那几万张照片不光是“空前的”,也是“绝后的”。

希望血檀木不再流血。

刚果(金),世界上最动荡贫穷的国家之一。该国东南部上加丹加省的森林里,零星散落着大大小小的部落,部落中的年轻人有不少都从事血檀(学名 Pterocarpus tinctorius,染料紫檀,下文统称血檀)的砍伐、粗加工和运输工作。这是一个21人的砍伐团,平均年龄不超过20岁,这个“男孩砍伐团”已经在这附近工作了2个月。

图为伐木工人正在剥树皮。血檀被砍之后树身会流出血一样鲜红的汁液。血檀零星分布在非洲中南部特有的米扬博林地中(Miombo woodland),其中包括刚果(金)东南部一片偏远的原始森林。在这里,血檀是唯一一种被中国人交易的树种。在此之前,血檀已经在刚果(金)的邻国赞比亚遭到了几近灭绝的非法砍伐和贸易。

图为男孩砍伐团的成员。砍伐血檀是一项重体力劳动,伐木工的工作包括砍倒树木,并用砍刀手工去除坚硬的树皮,只留下红色的芯材。完成这些工作,工人们一天可以得到5美元左右的薪水。而在万里之外的中国,血檀正在成为红木市场的新宠儿:它以上万元一吨的均价被销往全国各地的红木家具厂。除了作为血檀家具出售,厂商还会用它来冒充价格高出五至八倍的“小叶紫檀”。

图为一棵没有通过“质量检测”的血檀。为了获得尽可能高品质的木材,中国商人教给当地伐木工一个简单的“质检”方法:把树砍开一个口子,取一小片芯材扔进半瓶水中。如果立即下沉且没有气泡就是好木材,反之就不是受商人青睐的“好树”。这片原始森林中,可以看到很多像留下了伤痕的血檀木。

听收音机几乎是伐木工在原始森林里唯一的娱乐方式。

伐木工Lubumba Kapokoso在家中。他是本村酋长的儿子,今年30岁,仍独身一人。

图为伐木场里等待被运走的血檀。

图为搬运工人正在把血檀搬运到卡车上。一根血檀木的重量可以达到400斤以上,有的甚至重达1000多斤,而刚果(金)这个动荡贫穷的国家缺少机械设备,所以木头装车只能依靠人工:装运一车木材,一般需要20个人工作一个上午。

图为搬运工正在把血檀搬运到卡车上。一根血檀木的重量可以达到400斤以上,有的甚至重达1000多斤,而刚果(金)这个动荡贫穷的国家缺少机械设备,所以木头装车只能依靠人工:装运一车木材,一般需要20个人工作一个上午。

图为因为搬运木头而受伤的伐木工。

图为“男孩砍伐团”的成员、20岁的米瓦巴躺在血檀木上休息。

图为男孩伐木团的午餐。伐木工人在工作期间的三餐都是免费的,以木薯为主。

图为男孩砍伐团的成员们休息时在森林里玩闹。虽然从事繁重的劳动,但他们依然精力充沛,活泼好客。

图为和中国商人合作的刚果(金)老板带着自己的保镖--一个当地的军人,到林区检查工人的工作。刚果(金)是联合国“人类发展指数”排名倒数13的国家,多年的内战更加剧了这个国家的动荡,甚至军队和警察都会受雇于当地有钱的老板,包括做红木生意的中国商人。

图为剥完树皮、等待被运走的血檀。每根血檀木上都标有伐木工的名字,方便之后计算工钱。

图为森林深处,已经砍伐并剥皮、等待被运走的血檀。血檀是非洲森林里独有的热带硬木,生长缓慢,需要超过90年才能生长成熟。

图为装满了血檀木材的卡车,驶向位于林区最近的城市——刚果(金)第二大城市卢本巴希市。

图为浙江省金华市某红木家具厂内,正在加工中的血檀木材。

图为浙江省金华市某家具厂内,工人正在为血檀家具手工雕花。中国的红木家具文化已经有六百多年的历史,与木材种类相比,手工制作的技艺才应是红木家具文化真正的精髓所在。

图为金港木业城内,随意堆放的血檀木材。

—— 完 —— 

卢广,浙江金华人,1961年出生,三次获得荷赛奖的自由摄影师。多年来奔波在世界各地,用镜头真实地记录环境问题。

张茆茆,国际环保组织行动与调研员,常年出没于环境事件和环境犯罪的第一现场。经验丰富,胆大心细。

视觉编辑朱墨,有事请和他联系:zhumo@jiemian.com

本月轮值主编是郭玉洁,若有关于文章、选题方面的想法,可以写信给她:guoyujie@jiemi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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