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人们要为李清照的再嫁“平反”?

读者对于女性词人的作品有“偷窥心理”,他们倾向于偷窥隐私般地阅读,借以观察女作家最私密的时刻、情感,甚至是她的身体,并且乐在其中。

“人们将词中角色等同于历史上的李清照本人”“读者不允许这位才女有创作权利,所有易安体都被读成自传体”“这种观念把李清照的天赋关进了围栏”在日前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才女之累:李清照及其接受史》一书中,美国斯坦福大学东亚语言与文学系教授艾朗诺指出,当代中文学界对于李清照易安词研究的困境之一,就是对于这位才女的词作进行了“自传式的解读”。

“自传体的解读”体现为,人们总是将词作中的对象等同于作者本人,并将词作中的场景与作者的人生历程对应。比方说,中国学者认定,描写“少女怀春”的《浣溪沙》一定是创作于李清照结婚前后,而不会在中年或晚年;而书写离愁别绪的词不是在李清照与丈夫赵明诚分离时,就是赵明诚去世之后,而不会是在夫妇琴瑟和谐之时。研究李清照的学者们花费大量精力在单篇作品的系年之上,再以作品的系年重构词人的生世,即使这样会陷入循环论证的局面也在所不惜。

但艾朗诺提出的问题是,李清照出身官宦之家,她的父亲李格非属于当时的高级文人圈,她在宴饮和聚会场合对于词乐表演的一定有所耳闻,对词体文学的表演程式也很熟悉,所以为什么人们会认定李清照的词一定是自传呢? 既然男性词人可以细致地描摹虚构角色——如淑女、侍妾、陪客或者名妓,当然也包括诸多男性形象,但女性词人为什么就一定是描写自己,而不能用代言体创作呢?

艾朗诺分析,这与人们不能将女性词人与创作对象中的女性形象区分有关——一方面读者对于女性词人的作品有“偷窥心理”,“倾向于偷窥隐私般地阅读,借以观察女作家最私密的时刻、情感,甚至是她的身体,并且乐在其中”,而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女性词人虚拟杜撰的本领与女性在传统社会中“从属、恭敬、忠贞”的形象完全相反,这会让男性读者“无所适从”。

正是由于人们无法区分女词人与创作对象,所以关于李清照的创作传说也一再流行,即使它们的可信度都值得怀疑。在14世纪的伊世珍《琅嬛记》引用的“外传”里,就记载了几则可能是编造出来的关于李清照与赵明诚的生活轶事,其中一则提到,李清照所写的《醉花阴》是寄与赵明诚的,李清照就是那个“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形容憔悴的相思女子,而 《一剪梅》也是李清照写与负笈远行的丈夫的,她本人就在苦苦思念着她的丈夫。

更为复杂的是,李清照本人也参与了自传的讲述中,当赵明诚亡故之后,李清照《金石录后序》里描写的赵、李二人志同道合、情深义重的婚姻图景,证实着夫妇过往的幸福时光。更让人们相信,李清照所写的爱情故事,一定是关于赵明诚的,而决不可能是给别人的;也正出于对赵明诚的爱让李清照想要创作,因此,艾朗诺说,“她的诗词从属于她的婚姻以及她的妻子身份……这种观念也把李清照的天赋关进了围栏,把她的非凡天赋完全磨平为对于赵明诚爱意的表达。”于是,一个对于丈夫充满深爱的才女形象就完成了,比起真实生活中的女性,这更与当时士大夫热衷描写的“依赖于男性、并在他离开时感到痛苦的女性”的文学审美契合。

但创作与词人人生境遇的对应远没有那么简单,就以证明赵、李二人深情的《金石录后序》(李清照为赵明诚的学术著作《金石录》而写的后序)为例,李清照在写作《后序》时,其实已经经历过守寡、再嫁、离婚、诉讼和监禁(宋代法律规定任何亲属若起诉家中尊长,无论对方是否有罪,原告本人都将遭受两年监禁,李清照身陷囹圄后求赵明诚生前的亲戚綦崈礼帮忙后得到释放),但对这场风波她只是委婉地表示,“当时的处境已不容许她保持单身”,并暗示,丈夫赵明诚不切实际地让妻子保全文物,漠视她的安危,对于她之后流离失所的生活负有责任。据艾朗诺分析,李清照写作《后序》,除了是对于亡夫的深情回忆,大概更在于恢复再婚失败后的尊严,以及重新成为亡夫赵明诚的“命妇”——拿到朝廷的月俸,并转移聚焦在她身上的耻辱和嘲笑。

而李清照再婚又离婚的风波,也与后世形成的那个“对丈夫充满深爱的才女”的浪漫形象构成了复杂关系。为了维护才女的“名节”,有时这个事件会被直接否定,清代学者曾否认她曾经再婚,要为李清照“雪耻”;民国时代,在李清照的传记里隐瞒再嫁是“通例”;而直到今天,在中国的四所李清照纪念馆里,“有三所未曾提到她的再嫁事实”。 

李清照的“再嫁“为什么是个复杂的故事?她在第二段婚姻中经历了什么?她的名节会影响她的才女形象吗?界面文化(公众号ID:Booksandfun)摘选了《才女之累》中讲述李清照再嫁风波的章节,供读者阅读。

《才女之累》 [美]艾朗诺 著 夏丽丽 赵惠俊译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3月

书摘

再嫁与离异

1132年(绍兴二年)春,高宗离开越州,返回临安,并定都于此。李清照也随后来到临安,很可能和她弟弟同住。后来,她又嫁给了一个叫张汝舟的人,这次改嫁一定发生在她到达临安后不久,也许是该年三月或四月。我们的推断基于李清照的自述,她自言其第二次婚姻还持续不到“十旬”,而我们从其他文献中得知,同年九月初,李清照就去公堂状告张汝舟。此次诉讼于九月初一结案,张汝舟被免职,并流放到偏远的柳州(今广西柳州市)。 

关于李清照的再嫁风波,我们想要知道得更多:它是如何发生的?李清照出于哪些考虑才答应了这门婚事?张汝舟的意图又是什么?成婚后二人又发生了何种争执?可惜相关资料非常粗略,留下了重重疑点,文献帮助我们对当事人的意图作出合理猜测,但仅此而已。一些宋代文章和笔记附带提及再嫁事件,李清照本人就此事写有一封很长的书信,这封信的文笔极为出彩,并提供了诸多细节,但书信有其自身限制,我们必须妥善处理该文本。这场官司的一大后果是李清照自己也被投入监狱,但九天后就重获自由,显然她得到了翰林学士綦"礼的帮忙,经其疏通而使李清照脱身囹圄。这封信就是李清照出狱后写给綦崈礼的,他是赵明诚的亲戚,李清照在信中表达了她的感激之情,并解释了当初如何被张汝舟骗入这场灾难性的婚事。书信并不是对此事的客观叙述,李清照在羞愧难当的情形下感谢自己的恩人,并站在个人立场重述了此事。可话说回来,这封信也让读者得以洞察李清照对此事的感受,好比她的公开表态,所以书信以雅致的骈文写就,用典极为繁复。但文体的形式主义外表无法掩盖其背后想要表达的情感实质,下面就是书信原文:

投翰林学士綦崈礼启

清照启:素习义方,粗明诗礼。近因疾病,欲至膏肓,牛蚁不分,灰钉已具。尝药虽存弱弟,应门惟有老兵。既尔苍皇,因成造 次。信彼如簧之舌,惑兹似锦之言。弟既可欺,持官文书来辄信;身几欲死,非玉镜架亦安知?黾勉难言,优柔莫决。呻吟未定,强以同归;视听才分,实难共处。忍以桑榆之晚节,配兹驵侩之下才。

身既怀臭之可嫌,惟求脱去;彼素抱璧之将往,决欲杀之。遂肆侵凌,日加殴击。可念刘伶之肋,难胜石勒之拳。局天扣地,敢效谈娘之善诉;升堂入室,素非李赤之甘心。外援难求,自陈何害?岂期末事,乃得上闻。取自宸衷,付之廷尉。被桎梏而置对,同凶丑以陈词。岂惟贾生羞绛灌为伍,何啻老子与韩非同传?但祈脱死,莫望偿金。友凶横者十旬,盖非天降;居囹圄者九日,岂是人为!抵雀捐金,利当安往?将头碎璧,失固可知。实自谬愚,分知狱市。

此盖伏遇内翰承旨(綦崈礼),搢绅望族,冠盖清流,日下无双,人间第一。奉天克复,本原陆贽之词;淮蔡底平,实以会昌之诏。哀怜无告,虽未解骖;感戴鸿恩,如真出己。故兹白首,得免丹书。清照敢不省过知惭,扪心识愧?责全责智,已难逃万世之讥;败德败名,何以见中朝之士!虽南山之竹,岂能穷多口之谈?惟智者之言,可以止无根之谤。

高鹏尺鷃,本异升沉;火鼠冰蚕,难同嗜好。达人共悉,童子皆知。愿赐品题,与加湔洗。誓当布衣蔬食,温故知新。再见江山,依旧一瓶一钵;重归畎亩,更须三沐三薰。忝在葭莩,敢兹尘渎。

末句“葭莩”的意思是远房亲戚,此处意谓李清照与綦"礼有疏远的亲缘关系。

根据李清照的自述,我们可以试着重构她到达临安后的生活经历。李清照于1132年初来到临安,此前她已有两年在逃难中度过,往来奔波于江南地区,这时距离赵明诚在建康突然去世已过去了两年半。在逃难岁月中,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收藏的书画器物日益散失,而每次保全它们的努力最终都失败了。

就李清照决定改嫁一事,当事人在描述中格外强调自己的衰病与孤苦无依,并反衬追求者的狡诈。到了1132年春,李清照为其亡夫已完成二十七个月的服丧期,在此期间,她身为寡妇独自逃难,途中还要照管珍贵文物,处境危险,甚至可说是不堪一击。她无疑需要一位男性亲属的扶持,所以不得不去投靠亲弟弟。但李清照又说她和弟弟都被那个追求者给骗了,言下之意似乎是弟弟也催促她答应这门婚事,这并不奇怪,弟弟也要养活自己的家人,他一般是不会把姐姐带进家门的。实际上,寡妇的亲属往往会鼓励她们再嫁,这样可免去家人的赡养责任。

寡妇改嫁在李清照的时代十分寻常。寡妇需要为亡夫服丧三年(实际上是二十七个月),之后便可再嫁,这在当时非常普遍。当然,不同社会阶层对寡妇改嫁的容忍度参差不齐:一般来说,寡妇再嫁在社会下层群体中更加普遍,人们对此也比较宽容;而精英士大夫在儒家男权价值观的支配下,对寡妇改嫁的抵制更强烈一些。但在神宗执政年间,禁止“命妇”(官员赵明诚之妻李清照也名列其中)再嫁的法令已被取消,我们在宋代文献中能找到许多士人之妻再嫁的实例。

但合法的并非就可取。整体上看,宋代社会就寡妇改嫁一事以消极评价为主,士人群体尤其如此。如司马光、程颐、朱熹等士人领袖就曾严厉批判寡妇再嫁,其中最有名(或曰臭名昭著)的论调来自程颐的说法:

   又问:“或有孤孀贫穷无托者,可再嫁否?”

(程颐)曰:“只是后世怕寒饿死,故有是说。然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

就李清照的情况而言,她没有理由继续守寡。公公婆婆早在赵明诚生前就已离世,所以她没有赡养老人的义务。李清照没有生下赵家子嗣,也就无需为了抚养儿子而留在赵家了。

我们已经发现,身为没有孩子的寡妇,李清照在面对外人掠夺时无力反抗。即便是在金兵南侵、社会失序以前,这样一位寡妇的处境也不容乐观,更何况她还携带有贵重的收藏。伊沛霞(Patricia Ebrey 美国华盛顿大学历史系教授——编者注)研究了宋代太平时期寡妇的生活状况,她注意到:

 寡妇想要自立并不容易。……无疑,宋代的寡妇想通过更有效的法令来持有她们的嫁妆及亡夫的田产,可即便是要维护这些合法财产,她们仍遇到重重阻力。一些男性族人会想方设法从寡妇那里压榨财富,甚至发明一些手段专门针对女方而非男性。……现存的宋代断案资料提供了这方面的诸多个案,反映出无子的单身寡妇最容易成为剥削目标。她们毕竟是弱女子,从小就被规训说要与人为善、学会忍让,男人决定公事,女人学会服从,而一个女子公开在外抛头露面则被视为可耻……实际上,寡妇不仅要提防恶人,甚至还要对自己的亲戚存有戒心。

张汝舟其人,我们了解的不多,唯一为人所知的记载说他是个卑微的武官。1131年,他曾是池阳军中小吏,1132年身任监诸军审计司,他有承奉郎之衔,但官位很低(在三十级官阶中排在第二十九位)。一些研究则认为张汝舟的仕途更显赫,他曾多次出守地方,并身任中书门下省检正公事,但如今学者们一般认为此人与李清照再嫁的那位张汝舟重名,而非同一个人。

在给綦崈礼的书信中,李清照强调了张汝舟的骗局,通过典故我们得知,张汝舟有意隐瞒了真实身份,冒充官职,甚至连聘礼也可能是假的。而李清照又突出表现自己当时的病痛和犹豫,尽管她境遇不佳,勉强答应了婚事,但实是身不由己。两人一旦成婚,李清照便很快发现这是个重大错误。这封书信正是一位羞愧者的自陈。

二人成婚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无从得知,但李清照的书信暗示了张汝舟因觊觎其收藏才迎娶了她。根据李氏自己在《后序》中的表述,那时她的收藏已散失殆尽,我们不明白张汝舟为什么还要打她的主意。但我们有理由认为《后序》夸大了她的损失,我们将在下文见到,张汝舟完全可能从这门婚事中获利。但李清照对他的侵犯予以坚决抵抗:“身既怀臭之可嫌,惟求脱去;彼素抱璧之将往,决欲杀之。”李清照在叙事中穿插典故,明白无误地揭示了她的遭遇。“遂肆侵凌,日加殴击”一句表达得相当直白,毫无文饰。之后的两句借典故描写殴打的情形:一句是说强壮的恶棍对弱小之人拳脚相加,另一句则引用了可怜妇女遭醉酒丈夫殴打的故事。李清照对这些典故加以镕裁,以突出双方力量的强弱对比。在传统文言文中,人们不常读到有关家庭暴力的文学典故,但李清照却在这封书信中做到了这点。

即便在当下,一些钟爱李清照的博学之士仍觉得文中的暴力描写是夸大其词,甚至有学者因为拒绝相信这场家庭暴力,进而怀疑书信的文本可靠性,这段殴打情形的描述反倒成了质疑的一大理由。年轻一辈的学者(尤其是女学者)在近年来李清照的生平研究中,则更倾向于认为这样的控告属实。的确,李清照在信中以大量篇幅渲染了殴打事件,这使我们几乎能确信作者意图,她将此作为整套叙事中的关键环节。

宋朝法律对丈夫休妻一事制定了若干条件,但妻子却无权主动提出离婚。除非夫家对她有所侵犯,诸如发生了爬灰乱伦之事,法官才会同意妻子的离婚诉求。可李清照的控诉显然不符合条件,而主动离开丈夫的妻子将受到两年的拘禁处罚。

因此,李清照并不以离婚提起诉讼,而是指控她丈夫的渎职行为,并希望这次审判能促使她解除婚姻,结果也如其所愿。她控告张汝舟“妄增举数入官”。宋代官僚行政的相关条款规定,到达特定年龄、考进士多次不中的举子,都可以上奏朝廷,由皇帝赐予“特奏名”以谋得官衔,有时需要此人达到一定年龄(如四十岁),外加应举次数的相关记录(如六次),才能获此优待。当然也有例外,“特奏名”的颁布很灵活,没有定制,而得享殊荣的人即使没有通过进士科考试,也能步入仕途。由于涉及到应举次数,考进士科的举子除了填写年龄及出身,还需上报应试次数,而夸大举数的人将会受到严厉处罚,但总有些谎报之人能侥幸逃脱。张汝舟显然是其中之一,但很不幸,他竟然愚蠢地在新婚妻子面前对此洋洋自得。张氏最终被判有罪,不仅遭到罢免,而且被贬至偏远的柳州,不难料想,这场婚姻也就此终结。

有学者最近对此次诉讼及李清照拘留后释放的解释表示异议,宋词研究专家王晓骊在其未发表的论文中提出了新看法……无论是上述的哪种情形,这封写给綦崈礼的书信都表明李清照对这场再嫁风波感到无比羞愧。尽管措辞雅驯,但字里行间仍流露出自惭之情。一些冠冕堂皇之语读来却令人震撼,如“败德败名”、“难逃万世之讥”、“扪心识愧”,传达出一位女子沉痛的感慨。当然,毕竟是李清照自己决心提起诉讼,从而曝光她再婚的失败。作家在信中已逆料胡仔二十年后对此事的苛评:“传者无不笑之。”可无论如何,这仍然是李清照的自我选择:她宁愿蒙受世人的非议,也决不愿再维系这段婚姻。

(以上文字选自《才女之累》,经上海古籍出版社授权,选摘时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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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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