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一场马杀鸡

黄昕宇 · 05/25

来源:界面新闻

 

1

5月18日到21日,我参加了豆瓣音乐主办的潮潮(Wetware)音乐周。整整四天泡在电子乐里,见到许多音乐人,喝了很多酒,无数次到大门外抽烟,以缓解被超大屏幕里变幻的光影晃到重影的视力。间歇耳鸣。

现在,该如何描述一次电子音乐节成了我不得不面对的难题。

音乐周场地在雍和宫附近的糖果俱乐部,主办方包下了三层楼。不同于绝大多数远在北京五环外的户外音乐节,二环内,意味着交通便利,免除了太阳炙烤和北方并不洁净的户外空气。糖果距离我家只有不到半小时步程,这是我接受此次采写邀请的原因,之一。

一个月前,负责媒体联络的陈茜提起这事时,我差点儿就婉拒了。音乐真是太难写了,更何况是电子乐。我对电子音乐所知甚少,一时间只想到了蹦迪舞曲和偏噪音的实验音乐,前者简单粗暴,实在无需多言,后者则过于抽象,以至难以言喻。

陈茜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孩,长直发,说话不像大部分媒体公关那样过分殷切客套,也没有独立音乐圈年轻人身上常见的内向矜持,总是亲切又自然,让人难以回绝。

“你先看看有没有感兴趣的呗?”她发来潮潮的介绍,“来自全球近 60 组音乐人进行表演,海外音乐人超过 60%。这些来自世界各地最年轻,最前沿的电子乐及独立摇滚的创作者们将带来最具创意的表演。”

事实上,几乎所有音乐节宣传文案都会极尽字眼以传达给你:这是最好的,你得来!但具备实际号召力的,当然还是那些耳熟能详的大牌名字。这也是为什么遍地音乐节,阵容总是近似。有些乐队好像每逢四月开春就开始了音乐节赶场。但我扫了一遍潮潮几乎全英文的音乐人名单,仔细辨认出一些听过的中国人(许多也用了英文名),竟然只认出寥寥三四组国外音乐人。听所谓独立音乐的年轻人,多少有点儿逼格追求,阵容像一份测试,我已经被判定品味不足了,不够潮。

我咨询一个懂行的朋友,他果然立刻表现出了极大兴趣:“这阵容,非常尖儿啊,即使放在国际范畴里也可以说是很前卫了”。“豆瓣的人够疯的,在国内办这么一场,票不好卖吧!”他一笑,随即开始想辙蹭票。

但凡有较成规模的演出,朋友圈和微信公众平台就会呈现一阵集体高潮。比如这一次:“最时髦的小众音乐节”、“中国有史以来最赞的电子乐阵容”、“最潮的人都在这儿”(下拉点击率通常只有几百)。接下来的一个月,这些句子频频出现在朋友圈,以及我订阅的这样那样的独立音乐或青年文化公众号。几乎可以确定,像我这样关注这一领域的爱好者,甭管是否核心专业,都接收到了潮潮的召唤。

一周前,在本次活动合作的威士忌酒吧,豆瓣办了一场小型预热发布会,其实就是邀请合作媒体的朋友来见个面,喝喝酒听听歌,顺便发一波通稿。酒吧是个隐匿在小区中的二层建筑,木质装修,打偏黄的暖光。电子乐队海淀人的Demone是当晚DJ,带着大耳机为大家打碟助兴。上二层,迎面是个超大的四面展柜,摆放酒吧老板收藏的5000多张黑胶唱片,每一个展柜前都站着两三个人。我对着摆得密密实实的黑胶墙,除了掏手机拍照,实在不知应该怎么欣赏,只好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翻点任意一沓,其实只是在找是否有认识的封面。我暗中观察,发现其他人也一样。

真正的发布会只有大约十分钟。本次音乐节的策划总监赵悦站到前面,介绍音乐周主题。赵悦是个戴眼镜的短发女孩,一个重度科幻爱好者。去年我采访豆瓣音乐的另一场演出时,对她前卫的想法和统筹全局的能力印象深刻。

“我们把这次音乐周的主题Wetware译成潮潮,这个词的原意是湿件……呃……强调的是人与机器交互过程中人类的作用,比如知识、才华、技术。这也很符合豆瓣一直以来做的,就是,用技术推进传播情感和创造力……”

她站在大家面前,居然有些磕巴,显得挺没底气,她加快了速度。“真是抱歉,我实在不太擅长公开演讲,我快点结束,大家就不用忍受我这个无聊的讲话了。”

 

2

第一天的演出,只有主舞台的三支乐队,除了来自台湾的实验后朋乐队森林(偏向冰冷阴暗),Cass McCombs和Low都比较柔而优美。Cass McCombs改编了《在那遥远的地方》,观众们听到熟悉又陌生的旋律,都很兴奋。音乐太美,到后来,全场都在轻轻摇摆。

第二日,糖果三层全部开放。

上二楼进右手边的门,是市集和展厅。进门的第一个摊位就极其夺目,这是新锐视觉设计师毛婷所创品牌的摊位,有大头前倾的耷拉眼皮诡异娃娃,有表情惊悚的爆炸头女人,有脸上一块绿影的艺妓面庞,还有一大团一大团色彩绚丽但不知是什么的东西。总之,整块背景板没有一寸是空的,全部填满了强烈的形象和晃眼的亮色,花到爆炸。看摊儿的高个男生梳帅气的背头,戴透明框眼镜,穿亮橙色、蓝色和紫色拼接复古运动夹克——一个真正的潮人。此外,有顶上飘“飞碟”的悬浮音箱;有接电吉他的效果器;看电子烟摊位的男孩有大把时间苦练玩烟技术,很快熟练掌握了推烟圈的技巧;角落的摊位摆着实时投影的电视屏幕,镜头里始终有一只长手长脚的灰色异形,走进摄录范围你就能在屏幕上看到自己,和异形尬舞;另一方展位,宜家似的布置成整洁温馨的樱草黄色调卧室,有一张真实的柔软大床,然而几天下来没见谁好意思躺下休息。卖酒的吧台摆着一只欧冠奖杯大小的玻璃杯,第三天下午,一位青年用它一口气灌下整瓶红葡萄酒,赢得了几声礼貌的欢呼和掌声。市集的美食摊都是酸奶、三文鱼生饭一类健康时尚的清淡食品,没有音乐节传统美食烤串、酸辣粉,室内空气算得上清新宜人。

总的来说,按照潮潮市集规格生活的年轻人,应该健康、时髦、有趣,且比较有钱。

本单位也有一个摊位——卖书,四叠堆在桌上,显得沉闷又寥落。这天,同事谢丁也来了。他愉快地试吃了酸奶、披萨、玉米片和三文鱼,用现场的纹身贴在胳膊上贴了一只握香蕉的手。

傍晚演出开始时,我们选择到三楼主舞台。来自嗡鸣金属乐队Sunn O)))的Stephen O’ Malley。他穿黑色T恤,长波浪发披在肩上,有一张严肃的脸。他演奏时站在舞台右侧,台上的主角仿佛是那十台堆叠摆放的吉他音箱。吉他低音从十台音箱中传出,交织汇聚成超大分贝的震撼声响,灌注双耳笼罩全场。我感到浑身酥麻,随着声音的变化,声波抵达身体各个部位,胸腔,腹部,下颌骨,头顶。场地仿佛被声场拓宽,大屏幕里是崩裂的火星,所有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黑暗里,好像在围观一场灾难。

谢丁站着听了五分钟,扭头走了。“听得我总感觉手机在震。”

市集。
 Stephen O’ Malley。

3

穿过一段漫长的走廊是二楼的另一块区域,沙龙区。第二天下午的沙龙主题是《未来的音乐,未来的乐器——新生代合成器论坛》,邀请到来自美国和瑞典的三家合成器品牌的设计师、工程师进行交流。现场七八排座椅,稀稀拉拉坐了小三十人,许多人看着眼熟,大约是在某场演出或某张地下实验音乐聚会照片见过,是音乐人。

台上的嘉宾是个棕发瘦高个儿,典型的工程师模样,穿一身毫无亮点的纯黑夹克,鼻梁上架着细边眼镜,短发偏分,梳得一丝不苟。

出于对英语听力的盲目自信,我生听了一阵,发现听不懂,找工作人员要了同声传译耳机,努力又听一阵,还是听不懂。屏幕上持续播放着合成器产品示范视频,满是旋钮和接口的合成器界面上,一双手一会儿拧拧这个一会儿插插那个,我看着看着,很快开始走神。

我想起两三年前的一天,我和朋友路遇的一场即兴实验噪音交流活动。那是在一个文创园区院内。到场的参与者可以随意自由配对,互相为对方演奏。我看到一个浓黑眉毛、浓黑髭须,长发遮着脸颊的青年坐在桌边,桌上摆着他的“乐器”——用有凹槽和区格的笔记本包装盒做外壳,连接许多二极管和七号电池自制而成。“给你来一段吧。”见我好奇,他邀请我在桌对面坐下,递给我一个眼窝位置装了两块凸透镜的塑料面罩——也是他自制的。我扣上面罩,戴上耳机,他开始了。

耳朵里传来电流声,“嗞——”,然后是更高的“嗞——”,更低的“嗞——”,不同节奏的“嗞-嗞-嗞——”。他用手捏着电线,触触这儿,碰碰那儿。我看到他演奏的手,交错裸露的电线,围观的人,一旁的树,天上的云,整个世界都扭曲变形。

“嗞——嗞嗞——嗞嗞——嗞————”演出结束。

我摘下面罩,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愣憋出一个问题:“你是怎么想到这个表演的?”“这还用问吗?”站一旁的朋友说,“肯定是源于一趟奇怪的旅程。”他们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那是我见过的最简陋的合成器。电子声效和变形的画面有致幻效果。

第四天下午,在加拿大实验艺术家Tim Hecker的演出中,我终于见识到了真正的大型幻境。我实在描述不出他制造出的声音。那声音编织出的环境让你觉得自己正悬在时空中,快速穿越,就是影视镜头里周遭一切都从身畔极速退后、消失的感觉。全场一片漆黑,烟机释放出浓浓烟气四处弥散,所有人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这是在干嘛?”突然,一个声音打断了我的时空旅行,两个女孩凑过来问道。一群人僵尸似的呆立在烟雾里,实在让她们非常困惑。

“演出啊。”我凑近她们耳边回答。

“这就是演出啊,大家怎么好像着了魔。”

加拿大实验艺术家Tim Hecker。

4

我悄悄揣着一个愿望,没好意思告诉任何人,那就是,蹦起来。

以我这些年看演出的经验,跳舞比POGO难太多。POGO只要现场够躁,你需要的就是豁出去的那么一下。跳舞呢,跳舞更加自我,需要足够的自信。我这样收敛人格加骨骼僵硬人士,几乎不去电音party,要在肢体上放松,实在困难。

潮潮的第二舞台在一楼,比主舞台稍小,舞台后的屏幕成环绕的半弧形,实时播放着流光溢彩的影像画面,营造出令人沉浸的空间感。第二舞台的演出是全DJ阵容,长条形的台下空间就成了舞池。

第二天下午,Catching Files的演出开始时,台下站着二十多人,轻微摆动。最前头穿灰T恤戴眼镜的哥们儿,越跳越起劲,步幅越来越大,手臂挥出的半径越来越长。周围人慢慢越站越远,给他腾地儿。到了第二个DJ,来自上海的马海平演出时,场地中央已经成了他的独舞舞台。他的衣服早已完全湿透,汗水顺着跳动的一缕缕发丝挥洒。手机从兜里掉了出来,他没停,继续踩节奏弯腰捡起手机,伸手一送,把手机滑远,更加投入地跳起来。所有人的目光和手机镜头都汇集到他身上,连舞台上的马海平都成了配角。

我坐在场地边的懒人沙发上,欣赏着他的舞步抖腿,发现他的脸上没有愉悦,没有得意,没有羞赧也没有疲累,简直一丝表情都没有,大约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跳舞这件事上。如此投入,真是蹦迪的最高境界。

不是谁都能拥有如此忘乎所以的自信,但灯光和环境可以帮你。当晚主舞台的Evian Christ演出时,从台上到台下,谁都看不清谁——所有人都藏匿在浓浓的烟雾里。强烈的节奏敲击胸腔,灯光用力闪烁,就像闪光灯咔嚓咔嚓地晃眼。我已经胡乱喝了许多酒,轻飘飘的,第一次跟着这么快的节奏晃动。还真挺累的。

真正投入地蹦起来,是在第三天晚上“秘密行动”演出时。两年前这支成都乐队全国巡演,我跟着他们的大巴走过一趟。有一天我和乐队哥几个同下电梯,其中一个哥儿们打起节奏,所有人都摇摆了起来。唯独我呆在原地,直到电梯门开都未能进入状态。主唱梁艺说:“她还没跳起来,同志们仍需努力。”

今天我可以跟他们说一句:“革命成功”了,今晚的演出气氛真是炸翻了。

当然,潮潮到了第三天,我已经见识了各种各样的舞姿:不理节奏保持钟摆式晃动的,一个劲儿极速抖腿的、抽搐型甩头的、张开手脚旱地仰泳的……还有一边扭动一边四下张望的。看得多了,人也自信了。

“秘密行动”。
Evian christ。

5

“不要假装感兴趣了。”Evian Christ演出结束时我往外走,正好撞上搞乐队的朋友张亮,他看起来不大高兴。刚才的整场演出,他就在场地一侧靠着柱子坐着,冷眼旁观。他说,“那是‘野人的魔术’。”

“野人的魔术”是个梗,来自我们共同喜欢的英国魔幻喜剧《魔幻之旅》。有一集讲到,主人公四人一行到森林里度假,遇上野人在月圆之夜抓人类圆房。野人抓到人类后载歌载舞,神秘的歌舞仪式使人卸下防备,进入甜美的幻境。

张亮是个老派摇滚乐捍卫者,始终不太接受电子乐,不喜欢演出中大量运用的影像画面(“VJ根本不用出现在台上,做那么漂亮的画面,何必挡着呢?”),不喜欢越来越多的实验电子乐致力于制造出的不那么悦耳的声音(“合成器代表未来的声音,如果未来是这样的,那我宁愿不要到未来”)。虽然如此,他也不得不承认,他属于老派。最后一天,我们一起看本土电子音乐人Howie Lee的演出时,他听着躁动怪异的音乐,看着大屏幕上面目阴郁的胖头娃娃,叹了一句:“台上都是二十一世纪的人啊。”

我理解他,一个中文系毕业的家伙,不能轻易放下摇滚乐最初打动他的那种自由精神和人文价值,这体现在经典摇滚乐的歌词与旋律,以及摇滚乐手操持吉他、贝斯、鼓三大件乐器完整的舞台表现中。但我也认为他太过偏执,这年头了,谁还要听你讲道理啊。

演出间隙,乐迷们鱼贯而出,在大门口的空地上一堆一堆地聚众吸烟。这几乎是每次现场演出的固定社交景象。不过,从没见过哪一次演出,把这个圈子的人聚得这样这样齐,半数都是乐手和制作人。无论年轻乐手还是资深制作人,都开始探索先进科技给音乐带来的可能性。

我遇到了朋友的朋友小金,一个可爱的短发女孩,她是个真正的电子乐迷,且正在尝试创作。她下载软件学习编曲创作,学习教材是Youtube上的海量教学视频——“我靠,简直是在线蓝翔。”我拉着她聊,她示意我们走远点儿,“这么多前辈在这儿,我都不好意思说了。”

小金也是拿媒体票进场,四天都泡在这里。她对着阵容一一讲述她的感受,“好像一场马杀鸡(按摩)”、“中间泄了气”、“听哭了”……经她提点,我回想自己的观看感受,很有共鸣,但恕我实在不能用语言形容给你们听了。我惨痛意识到,文字对感受的呈现力已经落后于音乐了。

我问她电子乐是否会丢失人文性。“我觉得不会,只不过大众还不熟悉这样的声音语言,其实电子乐可以表达更多东西。”她很严肃,“当然啦,即使在欧美,主流的也还是让你嗨的舞曲。”

最后的压轴乐队是“吹万”。夜里十二点半,演出结束,主舞台的巨大屏幕上打出“下次再见”四个大字,百来号音乐人、工作人员和乐迷陆陆续续从糖果晃荡到大马路上,转战鼓楼东大街的酒吧DADA,参加最后的After Party。北京大热了一阵,这天下午忽然降了温,冷风扑面,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我走上马路,感到怅然若失。如果还有下次,我愿意买票入场,但再也不想写了。

Howie Lee 。
结束!

—— 完 —— 

 

图片提供:豆瓣音乐 摄影:马异婷&及健鹏

黄昕宇是正午员工,主要关注亚文化和其他好玩的事儿,如果你有这一类故事,欢迎写信给她:huangxinyu@jiemian.com。

本月轮值主编是谢丁,如果你找他有事,请写信到:xieding@jiemi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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